寝眠时辰,当是各回各家了。
一对年轻夫妇携幼子经过,女子瞥了眼殷恪,惊艳之余,向长乐投来羡慕的目光。
走得远了,还能听到夫妻间交谈声,“你看别人家的郎君,长得俊,会心疼人,一点远路都不舍得娘子走。”
“你家夫君也是很疼娘子的啊,这不是娘子怀孕不能弯腰吗?待生完,我背着娘子在朱雀大街从首走到尾可好?”
“得了吧,你就这嘴惯会哄人。”
“那还不是你喜欢……”
小夫妻的声音缓缓远去,淹在夜色中。
街上已是渐归安静,真是太静了,她都能听到自己和殷恪咚咚的心跳声。
长乐清咳了一声,想起那盅零落冷却的鱼汤,同殷恪致歉,“今日真是抱歉,连累老夫人没了宵夜,下回,我一定补回来。”
“无妨,”殷恪顿了一顿,道:“倒是殿下该把爱反省的毛病收一收,凡事不要总是在自身找原因。”
这是什么歪理,长乐生平第一次听人这么说。说好的“吾日三省吾身”呢。
“为什么这么说?”长乐着实困惑。
“明明今日抱恙的是殿下,不察的是臣下,殿下自责的却是一盅无关紧要的羹汤。遑论说我压根没打算告诉阿娘这碗带不回去的汤。就算是阿娘知道,责罚的也会是我。”
“老夫人管教很严?”
接触几次,极少听到殷恪说起他母亲。
谁知,殷恪牵唇摇了摇头,“不是,阿娘喜欢姑娘家,平日里,没理都会偏点心,何况我此回怠慢的还是皇家的金枝玉叶。”
长乐撇撇嘴,皇家的金枝玉叶没了父兄其实也不值钱,就是殷恪会哄她开心。
说起金枝玉叶,她忽然想起白日在马车上缀玉同她嗑牙说到的关于殷恪的桃花债,眼下四下再无旁人,她忍不住向本尊求证真伪。
她小心翼翼开口,“如晦哥哥?”
“嗯?”他示意在听。
“你一面之缘的人,会过目不忘,在几年后一眼认出吗?”
“殿下想问的是前诸邑王女?”
长乐暗暗咋舌,果然马车上说的话被他听了去,一时深悔不该在背后说人长短,一时又不知因何,生了些兔死狐悲的酸涩。
好在殷恪没有回头。
她垂下眼眸,结结巴巴解释。
“自小听闻我这堂姐生得美,性子好。因为她一直在封地,我无缘见过,有些好奇,不是想打听你阴私,你别多心。”
哪知殷恪摇头,“臣并不记得她的模样。这亦不算臣的阴私。”
“啊?”为什么与她听到的版本全然不同,“那到底是如何认出的?”
殷恪头一次见长乐如此好奇的模样。
他温言解释,“眼神。一个人的眼神,是最难骗人的。公主殿下可能不了解,对于普通舞姬们来说,最好的命运,是脱去奴籍。是以,往往会极尽花枝招展之能事,延揽裙下之臣。可那场夜宴,王女不曾抬头看过任何人一眼,甚至皇帝太子驾临亦是如此,这并不正常,加之她明明舞蹈功底最优,非十年苦功难至,却偏偏隐于最末尾处,不显山不露水,除了故意隐匿,臣不作他想。至于她的身份,臣也是在扣下人后,才知她是逃走的诸邑王女。”
后来的故事,人尽皆知,王女深知大势已去,当夜即在牢中咬舌自尽。
主审、抄家、流放乃至斩杀诸邑王亲族是二哥一手包办的。男人们的战场,男人的野心惹下的祸事,最后祸及妇孺。对于这些王嫂堂姐的下场,长乐难免唏嘘。
她忽然很想知道殷恪的态度,“如果,我是说如果,堂姐当时没有自尽,你会放她一马吗?”
清冷如玉石的声音温言道:“殿下,你当很清楚,臣不是徇私之人。况且臣同王女,并无私。王女既入诏狱,便不再会有任何宗室上的优待。”浓稠如墨的夜色里,他轻叹了口气,续言道:“在臣看来,王女的计划的一开始便是输了,即便她父兄真的有冤屈,路尚未走绝,不该选个玉石俱焚的法子。”
长乐想得是另一层,或许殷恪想救也无能为力,审案旁亲回避,而他,差一点成了诸邑王的东床快婿。
殷恪是什么人,一眼洞穿了她脑袋里在想什么,他有些无奈,看来,一句“同王女无私”,并没有摘下她给他现安的无情郎的帽子。亲身实证,谣言着实害人。
“臣有臣的坚持,臣这辈子,只娶自己心悦的姑娘。这同她是美是丑,是出身高门还是寒门小户没有半分关系。臣不知王女是在何时何地见过臣,又因何错爱。但她不是臣的意中人,臣便不会答应,若是畏惧皇权,拿一个姑娘终身幸福作为趋炎附势的藤木,那臣真真是个蝇营狗苟的小人。”
长乐默然,半晌才说道:“如晦哥哥不用被赐婚,着实是件幸事。”
大承朝立国百年,世家大族势力盘根错节,联姻往往成了中间最重要的一环。为了牵制门阀贵族势力过大,自太宗起,赐婚,就成了君主平衡朝堂势力的重要一笔。皇子公主、世子公卿,无不成了稳固江山天平上的砝码,任人宰割。
但缇营卫上下皆出身寒门,只听皇帝一人,自有自的嫁娶自由。皇帝也不会希望通过赐婚,让缇营卫同高门大族有更多攀扯,徒为世族增添助益。
殷恪哂笑,甲之糖乙之毒,赐婚是否为幸事,取决于他想娶回家的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