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十二年正月十九,上元方过,正是辞冬迎春的好时节。
因这两日刮起东南风,全然没了往年春寒料峭的景状,倒使得广陵江两岸的柳枝抽出新芽,盈盈湖面泛着新嫩的碧绿色,不禁令人感慨:春景最好是江南。
不仅如此,广陵江两岸日间商铺林立,行人、船只商客往来络绎不绝,热闹非凡。
只是现在恰逢丑时,千家万户闭门关灯,一时间两岸褪去了日间的繁华与生机,随同夜晚一起沉入了凄清肃杀。
就在万籁俱寂的时候,一颗信号弹从楚国军营发出,划入天际,绽放的绚丽与阴暗的夜空格格不入,转瞬即逝,骤然打破了夜间的静谧,预示着接下来将不太平。
果然不出一刻钟,原本水平如镜的广陵江上水势汹涌,席卷的骇浪欲将两岸吞噬。
竟是广陵江以北出现了数十艘军船,浩浩荡荡朝南方楚国方向驶来,而后方仍有军船整装待发,来势汹汹。
乌云隐去了残缺的明月,苍茫大地彻底陷入黑暗,唯有远处的驶船声轰声阵阵,在夜色中肆意张扬呼啸,如野兽般狰狞的声音充满了江面,令人毛骨悚然。
岗亭的哨兵此时观察到江上的情况,就连下楼时都腿脚不稳,慌忙道:“赶快通知李将军,燕军此时进攻了!”
楚军营帐中,原本在来回踱步的李州听到消息后却倏然一笑,神情竟放松了下来,像是早就在期待一般,只道:“果然中计了!”
广陵江江面宽阔,又在夜深露重之时,江上忽起大雾,模糊了燕军的视线,迷离不知方位,即便掌灯也难辨对岸此时情况,只得徐徐前进。
哪知靠近时看到对岸早已筑起围栏,设下假楼,且楚军装备整齐,投石车、弓箭手一应俱全,仿佛早就知晓此时应战。
岸上鼓声乍起,如惊雷滚滚响彻天际,士兵们举盾牌于胸前,一鼓作气,助威呐喊声如同潮水般涌来,终于将战争拉开了序幕。
一名将领立身于燕军船上,只见他一袭军装配长剑,江风吹动他的战袍,却吹不散他眉间紧锁的凝重。
都说入夜后江上寒凉,他周身的寒气却比之更甚三分,冷傲孤清如暗夜中的鹰。
身后有人走上前,踌躇之下终于向他开口:“将军……我方恐怕中了敌军的反间计。”
周烆没有立即应声,事已至此,他又何尝不知道。回想起近日筹备攻打楚国以来,一切都进行得太过顺利,仿佛取广陵如囊中之物,原来都是楚军早就设好的埋伏。
奈何现下船已行至楚境,进退两难,便对士兵道:“命令下去,其余军船先不靠岸,待看清敌方局势再议。”
士兵:“诺!”
就在此时,楚军开始朝江上军船投放火石,当场引得三艘军船砸毁失火,漆黑的夜被凶猛火光照亮得如同昼日,乱哄嘈杂一时难解。
不远处,原本平静的广陵江也在此时涨起大潮,携起的巨浪引得船身晃动,颇有倾覆之势。
周烆削薄的唇顿时紧抿,脸色异常阴沉,深邃的眼眸凝视前方。
眼见对岸士兵前赴后继,目光所及之处军队不绝,看来赵楚联盟,赵国早已派来大量军队支援。
敌方策反我方间谍,此番又兵力充足,加之看清对岸筑篱,想来广陵江势必要涨大潮,若是此仗继续打下去,恐怕对我军不利……
顷刻间,又是一枚巨大的火石投上天空朝这边袭来,明晃的光划破夜空,在周烆的目光中无限放大……江上又是一声巨响。
与岸边的战火不同,楚军营帐内灯火通明,一名女子正于案几上写字。
女子身着青绿色上襦与白色破裙,纤弱的身姿不盈一握,冰肌玉骨,气质清丽出尘如兰。
她的手指白皙柔软,落笔却刚劲有力,刚写完最后一字,忽听得外面一声巨响。执起的笔顿了顿,心中只想,幸好已经写完,否则这张纸便是废了。
姜颐将笔轻置于架上,玉指捻起纸张反复观研,黛蛾时而轻蹙时而舒展。
“可是写好了?”
开口的男子是她的舅父程蔺,身着霁蓝色大袖襦,姿态闲散坐在案几旁翻看《战国策》,与姜颐不同,他对刚才那声巨响置若罔闻,仿佛与外面的战事格格不入,依然居于他的山间竹庐。
姜颐抬起头,露出那张娇弱艳绝的面庞,宛若玲珑洁雅的幽兰,令这春寒夜里都生出几分暖色,她颔首一笑,声音如银铃般清脆:“写好了,请舅父指点。”
程蔺自年轻时便喜书法,遍观各种前人书法之真迹,博取众长,对隶书、楷书、行书尤其擅长。风格古朴,自然天成,被当代视为楷模。
见纸张上用楷体写了一帖《九歌》,字体秀丽平和、娴雅婉丽,一如姜颐婉约的气质,又有几分程蔺的风格,虽未到达出神的地步,但入世也算佼佼者。
只是笔法美则美矣,唯有笔下最后一点露了锋芒,与《九歌》之清新凄艳相悖。
姜颐眼看程蔺此番神情,便知这一帖依旧没什么进展,于是询问:“舅父可有何指教?”
程蔺牵起眼尾温和一笑:“笔法精进,但神韵还需琢磨。”
“可还是舅父先前所言那一点?”
“正是。”
她的笔法之精美,当世显有匹敌,却因笔锋过于刚劲锋芒,少了字体的自然与灵动。需知书法之美,美在结构,美在意境,而这意境才是其根本。须得书意转深,点画之间皆有意,自有言所不尽,得其妙者,事事皆然。
程蔺曾指出她的缺点,也提过意境,然而姜颐纵使尽力改正,却唯独改不过一点。
许是先前被点评太多次毫无进展,姜颐此时精神不振,纵然学了快十年书法,却依旧与舅父差之千里。
程蔺知她虽外表温和,却性子执拗,恐她又钻牛角尖,安慰道:“你年纪尚小,阅历不多,如此也正常,可切莫急于求成,须得再历练。”
姜颐知道这是舅父宽慰之语,罢了,这书法好坏,左右是不急于这一帖的,现在这外面的战况才是眼下最要紧之事,姜颐点头:“颐儿知晓。”
没过多久,李州手携盔胄,昂首阔步走进营帐,丝毫不见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