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天进山,是在七天以后。
船靠岸时天才蒙蒙亮,深山里寂静无声,淡青色的云烟笼罩着远处的山峦,真走近其中时,却又看不分明了。
砍断枝条的声响在山谷里格外清晰,刀在这里就是比枪要好用。他背着一个鼓囊囊的帆布登山包,走在苔藓和荒草之间,枯朽或新鲜的树枝踏在脚下,踩进泥土里,弥漫出又芬芳、又颓败的潮湿气息。
刑天驻足于一棵树下。
又一具枯骨静静躺在那里,身上的衣物已经烂到看不出本色,布条缕缕,骨架凌乱,似乎是很久以前被野兽撕咬过,而今骷髅的眼眶里,生出一株翠绿的鹿角蕨。
丛林对人类而言,不过是生机勃勃的坟场,每棵树的根系下都有尸体在供应养分,植物的,动物的,人的。沉舟侧畔千帆过,死亡与新生并肩而行,一切都凄清,沉默,阴森森地焕发着活力。
刑天看了一会儿,用力踢开那颗挂满青苔的头颅。
这座山太大,一直找不到她。
时至清晨,太阳照常升起,给深黑不见底的山谷降下熔金般的光明。但这里还是雨林,豹子进去都要脱层皮的危险地带,人的力量在自然面前,显得太过孱弱。万幸的是,那些死人当中没有青鸟。
刑天用刀背刮去军靴边的烂泥,强捺下心中焦躁,继续向深处前行。
逐渐能听见泠泠的水声,不是河流湖泊那种大的水源,而是溪流,这种地方更适宜生存。果然,转过一个小山头后,他看见灌木旁躺着一只死去的山鼠,被一箭射穿了脑壳,血液汩汩流动,还是温的。
刑天的心一下子落下来。他眯眼扫视着周遭高接天宇的树冠,跨过那只山鼠尸体,仿若闲庭信步,踏着枯枝烂叶的足音和流水飘远。
与一棵隐翼木擦身的瞬间,耳畔风声大作。刑天在回头前本能地躲避,反手甩过肩上的背包抵挡,雪光迎面横扫,登山包被开膛般破开一个大口,东西稀里哗啦地洒了出来。
第二下便是刀刃相接,好钢刃碰撞的声音也爽快,像金玉击鸣。青鸟就势收手,旋刀归鞘,立在那里微微扬了下头。
没有人经历了一场雨林求生后还能保持体面,爱漂亮的姑娘也是一样。她身上刑天的衬衫和工装裤已经破烂了五成,一张宽大的狸子皮经过简单切割,绕过肩膀围住上身,勉强可以蔽体,腰上缠着一根手臂粗的藤蔓,一头连着隐翼木顶端粗壮的树枝,这能确保她从树上跳下来时不会先把自己摔死。
刑天笑出来,感觉她这会儿真像个外出狩猎的小野人。
“又手下留情,怎么不杀我了?”
可能是发绳被树木勾走了,青鸟只用一根削过的树枝盘起长发,偶有几缕遗漏,被一点泥土污迹黏着在脸颊边。她也不客气,兀自蹲下身去翻他包里的东西,闻言眼睛一瞥,“谁让我拿人手短。”
她音色沙哑了许多,好在精神还有八分满。刑天早习惯她夹枪带棒,阴一句阳一句,只是咧着嘴角笑得开心。
包里的牛奶被隔着布料割破了瓶身,黏腻腻流得到处都是,她干脆把东西都倒出来,一样样清点。物资不少,压缩饼干和肉罐头都管够,底下有保温毯,干净衣服,甚至还有一块香皂。
青鸟掂了掂那簇新的纸包,随手丢到一边,没找到吸管,就撕开牛奶的锡封,喝了一大口,含在嘴里,一点点咽下去。
刑天自始至终站在旁边看她。由下自上的角度望过去,他和一百年树龄的隐翼木一样挺拔,臂膀和枝干都很遥远,被映衬在湛蓝天空的背景下,目光像热滚滚的太阳,深深浅浅晒在她背脊上。
青鸟用手背擦了嘴,脸上有些捕猎时溅上的血点,一蹭,让奶渍晕开一条绯红的痕迹,像没愈合的疤痕,味道有些腥气。
她忽然觉得恹恹,为过于明亮的日光,为叛逆者专注的眼神。
刑天嘛,一个骗子,做出一副相亲相爱的模样是他与生俱来的本领,受用的人才是真蠢。然而,她竟然想因为他周密的讨好而露出微笑。
人堕落到这份上,都应该活活淹死。
心情一下又差到极点。她冷着脸,没有再把视线移向他,只起身,仰着头去看天空闲游的云。
“快走。”青鸟皱着眉说,“饿了。”
她驻扎的地点就在溪流边上的一棵望天树旁,倚靠着树干用藤条和树枝搭了一个简易的三角帐篷,顶上覆盖着芭蕉叶用于避雨。帐篷中心用石头围着一摊烧尽了的艾草灰,用以驱赶蚊虫,此刻仍然散发着浓烈的气味。
嘴上说着饿了,但青鸟也只是草草灌了几口甜牛奶,就拿上香皂去溪里洗澡。
溪流很浅,河床底部的石头有一半裸露出水面,这样的环境不会有鳄鱼或蚂蟥,可以放心取水。她是格外在乎美丽的,被扔进丛林里摸爬滚打七天,忍耐度基本也到极限了。
彻底清洗那一头长发很费时间,等她回来,刑天已经将她打到的山鼠剥好了皮,去除内脏,用削尖的树枝穿起来烧烤。
瞥见人影,他抬起眼来。
青鸟正偏头,以指作梳整理头发,水珠从阳光晒就颜色的皮肤上滚落,在草叶上滴答一声。
虽说过有借有还,旧衣服显然不能再穿了,于是丢在岸边。她就赤条条站在那里,身体健康而舒展,洗干净的脸上骨相清楚,毫无羞赧,像新生的野鹿一样,只管自己生活,天然不懂那些多余的感情。
刑天垂下眼。他有些意动,但不是场合,只装出毫无想法的样子,把带来的衣服扔给她。
这衣服不合她的身量,上衣宽大得像个雨披,裤子也长出很多。青鸟看了他一眼,“你的?”
刑天坐在她用野兽皮子和树叶铺成的床上,眼神在火光里闪烁,微笑说:“当然。你的衣服都是手工苗绣,很贵的。”
青鸟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两秒,终于细微地弯了弯嘴巴。
笑过后又很快收敛了表情,将衣物抖开穿上,一颗颗系好扣子,挽起过长的袖角。长发抖开披在背后,流落的水珠很快就把卡其布料洇成深褐色,带着湿漉漉的檀木香。
刑天把叉着山鼠的树枝递过去,心不在焉地想,他买的香皂挺好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