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堂里热热闹闹的坐满了人,仁寿宫里很敞亮,执帘的太监虾腰慢慢将金丝竹篾的卷帘打成卷,融融的日光就从外头照耀进来,地砖上跟洒了一层金粉似的,昭昭辉煌。
婉仪站起来蹲身行礼:“大哥哥圣躬金安!”
皇帝抬手示意免礼:“朕一来就听到你在撺掇允胥找朕讨银子。”
她啊了一声,无辜地摊开手:“我可什么都没说,不信你可以问嫂子。”
猝不及防被点名的皇后有些错愕地抬眼看了自己这个小姑子一眼。
皇后和皇帝彼此间都是淡淡的,这早已不是秘密。后宫许多人面上对她毕恭毕敬,背后都带了不屑的嘲讽——不受宠的皇后,说话都失了三分底气。
她能进宫做皇后,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她的出身。她爹是辅国重臣,这是天家对权臣的一种变相拉拢。她与皇帝不是两情相悦,而是一种政治性的结合,象征着皇家对朝臣的恩德。换句话说,她并不是无可替代的,如果不是她的爹坚定不移站在皇帝阵营,那么皇后的位置也轮不到她来坐。
每一段顺遂的感情都有个好的开端,而她呢,一开始就是一种不平等的臣服。也不是没有过帝后琴瑟和鸣的希冀,可是和皇帝处下来才知道何其艰难。她端庄淑慎,皇帝冷清克己,两个人坐在一块儿就像两块寒冰,脾性互通,可不能相融。
皇帝也是一愣,但是能在朝堂上运筹帷幄的人,就算临时应对也是信手拈来。于是温和地对皇后说:“皇后,你说是不是。”
这样少见的温情让皇后有一瞬间的恍惚,过了一会才恍觉自己的失仪,垂眼说了声是。
婉仪瞧在眼里,不动声色地捧着茶盏抿了一口,笑盈盈地开口道:“我呢,提前进了京,准备的那些土仪玩意儿大概还在水上飘着呢,等到了再给各宫送过去。大家平日里都在老娘娘们跟前替我尽了孝,我心里记着各位的情。”
谁不知道元庆公主有钱?眼下在座的各位得知人人有份,简直是平白飞来的进项。大家都很欢喜,个个围着婉仪奉承起来了。
孙太妃附耳在皇太后耳边低声道:“你这孩子养的好,是个玲珑人。立了一把皇后的颜面还不落人话柄,能干着呢!”
皇太后浅浅笑着:“唉,也就是有点眼色罢了。那眼里揉不得沙子的臭脾气还是一点没变,瞎胡闹,哪儿有姑奶奶管家的道理呢!”
孙太妃不同意,她是宫里的老人,对人情世故有种独特的见地:“话可不能这样说,寻常人家的嫡小姐还要学着管家呢!皇后太淡泊,万事不争,底下的人就兴风作浪。这可不行。咱们呢终究是隔了一层,不好插手。婉仪敢直言有手段,没人敢落她的脸面,又和皇后年岁相近,皇后要是伶俐,就该和她处好关系。”
做父母的听到自己的孩子被夸奖没有不熨贴的道理,皇太后抿嘴一笑,显然很是认可孙太妃的说法:“横竖在宫里呆不了几年了,就随她胡闹去吧。”
皇帝面前按次序排了一溜儿孩子行礼请安,大家不常见到自己的皇父,彼此都有些拘束,规规矩矩地挨个答话,连五皇子也老老实实的墩着手立在那里。
婉仪在一旁瞧了直发乐,坐的离她不远的密贵妃摇着团扇笑着凑头过来:“长公主笑什么呢?”
婉仪转头瞧了一眼密贵妃,嗬,大哥哥的后宫里面妃子长的真不赖。密贵妃是标准的汉家美人,鹅蛋脸上一双丹凤眼飞翘,很和气的笑着。
她回道:“没什么,就是我瞧他们在大哥哥跟前一个个都跟老鼠见了猫似的,没见过这么讲规矩的模样。”
密贵妃捂嘴轻笑:“唉,咱们万岁勤政,孩子们都很难常见龙颜,见了这么威严的皇父,可不得老老实实的么!”
后宫里的女人说话都像别有深意,婉仪觉得很无趣,便应付道:“是这道理。”
之前枯坐在这里全当作陪充数的妃嫔们一见皇帝顿时精神抖擞,个个都变得妩媚多情起来,眼波儿像春水朝皇帝蜂拥而去,让婉仪觉得一本正经端坐在那里的大哥哥要被这一波一波的浪头拍死。
皇后呢,坐在椅子上活像个玉雕的佛像,对于一切都置之不理,很有万物皆空的苦修精神。
婉仪有些意兴阑珊地扫了一眼,却意外地看到皇帝的视线朝自己这里投过来,眼睛还往旁边转了转。她有些惊讶,扭头左右看了看身遭一脸春色的妃嫔,又抬头一看,皇帝面无表情地看向自己,唯一活动的还是眼睛,看起来很滑稽。
这下她更惊讶了,关切地开了口:“大哥哥,您让沙子迷了眼啦?”
孙太妃疑惑地接了话茬:“今儿个没风啊,皇帝,你眼睛怎么了?”
皇帝闻言脸色一僵,瞪眼看向她。婉仪如临大敌:“哟,该不会是有眼疾了吧?这不行啊,得传太医。”
没眼力见!没看见朕是在给她打眼色让她借一步说话么!
皇帝很泄气,觉得自己为什么会有一个这样蠢的妹妹,简直是蠢的无可救药。他数不清这是打这个太岁回京后自己第几回叹气了:“母后,儿子有话要跟婉仪单独交代。”
婉仪很惶恐地站起来:“是有什么要事吗?还是常徽卫又惹麻烦了?”
听她如此自然地在这么多人面前提起一个男人姓名,皇帝自暴自弃地发现自己对老十四的包涵程度又被逼大了一层,因为他居然在庆幸她没在众目睽睽之下直接说我家的二五眼。
皇太后也很惊讶,但她相信皇帝做事有他自己的道理:“既然你大哥哥找你有事,你就去吧。”
婉仪跟着皇帝进了东次间,她偷觑了一下皇帝的脸色,唔,瞧不出来,她死了心,恭顺地立在那里:“大哥哥,您要和我说什么事啊?”
皇帝背手立在雕花朱窗前,遮住了大半光亮。他心里头琢磨该怎么委婉地提出自己觉得常徽卫不合适做驸马,又得很有说服力的让这太岁心服口服。
真是太让人操心了。
皇帝头一次对太上皇这么怨怼,怨他连话都没说完就把这个不着调的太岁扔给自个儿。打开朝以来从没有过像老十四这样的公主,他甚至怀疑这是皇考故意丢给他的麻烦。都说长兄如父,因为婉仪,他已经提前几年体味到嫁女儿的心累与疲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