伞缘不断有雨水汇聚,形成一道飞流直下的水幕。这流淌不息的水幕将皇帝与周遭一切隔断,那张弘雅清朗的皮相隐于其后,莫名有股遮云掩雾的况味。
皇帝在伞下这一方小小天地站定,旁人皆屏气凝神,唯独他的心头有惊涛澎湃,搅得他遍体不安。
婉仪那一嗓子喊得何其敞亮,那时恰逢他祈福礼毕自山阶往下走,老方丈正滔滔不绝地介绍本寺积善积德的善行,她的声音自林间扩散直至他耳畔,惊起一行雀鸟振翅高飞。
皇帝皱了下眉,伸手制止了方丈的絮叨,侧首对冯祥说:“你听这声气…可是有些耳熟?”
冯祥拱头拱脑地伸长了耳朵,茫然地摇了摇头:“奴才听不出来。”
“不对……怎么听起来像那位太岁?”
既心生疑窦,皇帝从来不会委屈自己的好奇心,一改先前的缓步而行,大步流星地拾阶而下。直寻至了声源处,随扈而行的崔白探路而返,拱手回禀时语气迟疑:“的确是柔贵妃……还有瑞亲王……还有……”
他艰难的吐出了谢殊的名号,“还有…释空大师……”
皇帝眉眼阴郁,就在冯祥以为他要勃然大怒地冲出去的时候,皇帝却一摆手,示意崔白不要声张,于暗处听这三人的对话复来回禀。
崔白显得有些为难,虽然锦衣卫是专门做这种偷听监视差事的,不过当着皇帝的面监听贵妃娘娘……这事儿还真是头一回。
他不敢抗旨,另领一小队人四散开来——锦衣卫上天入地堪称无所不能,区区上房揭瓦搞个偷听的行当,简直易如反掌。
所幸贵妃娘娘没有丝毫逾矩,面对相貌明显有诱惑性的谢殊邀约也能谨守内心,甚至能义正严辞的表示自己要为皇帝生个龙子,这点果然跟那些庸脂俗粉不一样。
崔白扒着房檐偷听时,很有劫后余生的欣慰——如若贵妃娘娘有丝毫过线行为,他真怕自己这个传话的出师未捷身先死。
娘娘走时很潇洒,挥一挥衣袖,没有带走一片云彩。他很快折回皇帝跟前,一五一十地重现了当时的场景,甚至因着私心,还为坐怀不乱的柔贵妃美言了几句。
可惜皇帝并未有丝毫动容,古井无波式的一抬眼,沉沉望向远处的云山雾罩。
就在所有人都揣测皇帝在酝酿滔天怒火时,他却突然提袍款款而去,只撂下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将她捉来。”
至于捉谁……崔白和冯祥俱是强颜一笑,自然不言而喻。
与谢殊的不期相遇,并未在婉仪心头激起什么波澜,反而是瑞亲王成了吃了败仗的将军,恹恹地跟在她后头,听了一路她言辞凿凿的教训。
“十三哥,你不是很有能耐的嘛?居然嘴皮子都耍不过一个花和尚?若不是紧要关头我帮了你一把,怕是你连打架要输给他了吧?”
她多说一句,瑞亲王的腰杆子就多矮下去一分,“打架打不过,嘴上功夫又差劲,成天光会问候人家一门子亲戚,有什么用!我看万岁就不该召你回京,黄河的泥沟子挖完了,继续去长白山挖参吧。反正旁的能耐是没有了,光剩一把子蛮力气能使。”
她一句一个呲哒,句句捅肺管子,瑞亲王的心被戳成了筛子,自暴自弃地用玉扳指蹭了蹭耳朵尖:“你怎么痛快怎么来吧,能得贵妃娘娘一句教诲,臣三生有幸,还算赚了。”
婉仪恨铁不成钢地指指点点:“好赖在京城横行霸道了十几年,他拿话恶心你,你不会回敬?堂堂慕容氏龙子龙孙,竟然连皇考当年在朝堂上威然迎战十余位言官的一丝风采都无。”
说完她轻叹一声,“那个谢殊果然不容小觑,不仅三言两语就能把你拿住了,光看那一身功夫,怕是比你也丝毫不逊。此等非池中物,难不成真会自甘堕落至与内闱妇人取乐?你想拿这个戳他的痛脚,无异于给他瘙痒。我现在倒是有些忧心,他两次三番想与我攀搭,到底怀揣什么目的?扪心自问,我不但姿色不符大众审美,以我如今的境况,也根本帮不了他。”
瑞亲王见她轻捂很是可观的胸口,面容一派惆怅,好心安慰她:“别惆怅,咱们好歹还有点身材优势,说不定他是馋你的身子。”
婉仪再也不想理会这个狗不拾的贫嘴子了,怒气冲冲地翻了个白眼。
刚想甩袖拜别,不料从天而降一个布兜套了她个昏天黑地。
黑暗中她听见有人在对惊魂不定的瑞亲王絮絮说些什么,听见红果儿杀人放火式的喊叫,听见善才满含惊恐地蹦出一句家乡话“哎呦莪滴亲娘咧!”
在狭窄的黑暗里,她脑袋昏沉沉。这种地倒天旋的感觉有种扑面而来的熟悉感,她艰难地思索着,终于悲情地回忆起来了——这不是很像皇帝把她扛到养心殿的那一回嘛!
只不过这回抗她的人明显比皇帝知轻重多了,不同于上次被皇帝当作麻袋扛的七荤八素的经历。她感觉到有人正扶着她的背脊,动作小心地搁在肩上,随后脚也被另一双手轻轻抬起来了。
此等精心程度,让头套着布兜的婉仪都有些感动——大冶的风气看来真是一路奔向光明,就连绑匪都这么有职业道德,实属难得呀!
一边感慨,她一边琢磨起自己为何会被绑。要论对朝廷的影响力,如果是绑架也该绑瑞亲王,如今看来怕不是;如果单为财,那何不连瑞亲王一块绑了?为何单单只绑了她?
她突然一阵栗然,心中方寸大乱,几乎要哭出声来——最坏的打算就是,绑她只是为了她的姿色。既然这样,始作俑者已经水落石出,一定是谢殊那个色胆包天的秃瓢!
她觉得不能坐以待毙了,强作坦然自若,和缓着语气道:“这位大哥,我想问问你为何要绑我?难不成是那位释空大师派你们来请我喝茶?喝茶就喝茶嘛,好声好气打个商量的事,何必作这种蒙头绑架的姿态,您说对不对?”
她感受到扛着她的劫匪身子一晃,显然很是心虚,连带着步伐都踉跄了一下。
心中愈发肯定了自己的判断,她错牙暗暗把谢家祖宗十八代问候了个遍,连带着不醒事的皇后都未能幸免。
可惜骂了也没用,扛着她的这两个土匪走的那叫个健步如飞,明明安国寺石阶陡峭湿滑,他们竟也能如履平地。此等高素质、好身手的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