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未沾血的长剑随他一起斜靠在阶前,他凝眉闭目,却觉得眼前落下了一块阴影,遮住了殿门大开照进的日光。
他缓缓睁眼,见那道孤拔清寒的身影信步而来,与以往不同的是,陆枕河未着紫袍玉冠,只是一袭素淡布衣,逆光走来,与他相隔几丈止步,跪身行礼。
“尧璋。”
他未唤陛下,也未如先前一般唤他王爷,而是唤起了他许久没听见过的表字。
晏长曜堪堪撑起身来,眼中有些不可置信,却不知为何,蒙上了一层水雾。
他往前试探几步,伸手相扶。
往日陆枕河惯于不动声色地避开,今日他却未躲,就着他的手起身,与他一同对坐于几前,迎着他的目光,朝他展颜一笑。
恍若从前那般,恍若二人之间从未有过嫌隙。
晏长曜有些惊异于今日他们关系的变化。
终究会和好的,对吗?
他总有想通的那日,他总能理解自己的。
他开口的话语虽沉稳,却仍是带了一丝欢欣:“书聿,七日了。七日过去,你终于愿接我的《奉职诏》了吗?”
他称他尧璋,他便不称朕。
陆枕河没回答,自袖中拿出两封书函,放在案上,朝他推了过去。
也是两封。
一封由陆枕河亲笔的《请休书》,一封是出自他手的《奉职诏》。
他垂首一笑:“尧璋,我奉职多年,甚感疲累。这么些年过去,你身侧如今人才济济,也不似从前。我正好趁此机,好好陪一陪家人。”
晏长曜的脸色逐渐沉了下来。
“你若觉得中书令之职不够,封王封侯亦不是不可,我只是不愿削你实权,你何必......”
“怎会不够,甚至太多。”他温声道:“尧璋,我如今所求,只这一袭布衣而已。”
他不由分说,抬手将那封《请休书》丢进燃着的炭盆中,换了个自称。
“朕不许。”
他死死盯着火焰,见它吞噬掉信封上的最后一字,道:
“你与朕从前桴鼓相应,才有了今日之景,你明明知道!”
他一扬声,转头看见他温润的眸子,语调便又降了下来,带着些委屈:
“你明明知道,从前那些,都是奸人离间你我的计谋,为何还要偏听偏信,背弃于朕?”
陆枕河微微顿首,好似透过他,看见了另外一人,温声道:
“起初,臣不顾诸位师长反对,与陛下相交,是因为臣觉得,即便陛下性格不羁,与诸位士子不同,但在这黑暗的世道,未必不是一把利剑,能将这天地劈出一道光明。”
说着,他扬起唇角,轻笑一声,拿起炉上徐徐生烟的砂壶,给两人各添了杯茶。
“一晃十几年,臣始终盼望着,臣之所愿,能与陛下理想一道同行,可臣苦心维持着陛下与先皇之间的平衡,终是心有余而力不足,陷入左右为难。眼看陛下……一步一步踏入深渊,直至今日,仍不觉自己有错......臣......唯余失望。”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晏长曜极力抑着眼中的泪,盯着陆枕河执杯的手。
那手正微不可见地颤抖,但由于杯浅,仍是溅出了些茶水。
“朕何错之有?”
他垂眸望着自己杯中平静的茶,低低问道。
“陛下是当真不知吗?”陆枕河抿了抿唇。
“即便殷城一事,陛下身不由己。可后来,陛下杀贵嫔,杀朝臣,却独独释李旻,这难道没有错吗?”
“周大人本就涉案不深,他只是受李旻所请,向第三人递了封信而已,他甚至连信的内容都全然不知,陛下用刑不谈,后又迫其服毒,逼臣当堂问讯,令其毒发身亡一事,陛下难道没有错吗?”
“季蕴一事,明知先皇令其下狱后,臣未必寻不到转机,陛下偏偏要当庭激他,迫他孤注一掷,而后当庭射杀,以震慑当事之朝臣,陛下难道没有错吗?”
“陛下以性命相挟,迫先皇连书两诏,却早早在先皇出京的马车上布了杀阵,陛下难道没有错吗?”
“桩桩件件,臣不是......不知......只是不愿提尔。”
陆枕河如鲠在喉,双唇一张一合间,嗓音早已沙哑。
“十几年前,你我在桃树下共同起誓,永结金兰,匡扶天下。可陛下扪心自问,不论被迫与否,您在争权夺位之路上,是不是早已迷了眼,视他人之命如草芥,舍了兼济天下的那颗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