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他闪进屋时动静已足够轻,却还是没能瞒过屋里的人,只听屋里的人轻有怨气:“沐浴熏香呢,着什么急。”
隔着一道珠帘,潺潺水声,烟笼雾绕,花魁正在沐浴。
慕容黎的目光穿过流花玉翠的珠帘时,正看到花魁舀起一瓢潋滟含香的水中花,浇到自己身上。
他看到的,正是巽泽的侧容,那张清俊若神的容颜,就算化成灰他也不会看错。
可他也登时想到方才出去的酒鬼。
有一种冰冷从心底深处攀爬而上,蔓延般遍布全身。
灯火阑珊,照亮着悲与欢,聚与散,捏碎着曾经的片片记忆。
那惊鸿一瞥的初见,仗剑神域的悲怆,驰马夕阳的洒脱,历历风华,被这一刻的相见击得粉碎。
他多希望他没下山,他看到的不是这张脸。
翘首期盼,换来天涯望断。
他清楚的记得,巽泽认真应给他一个个诺言时,脸上的笑容是那么的动人。
但,不过经年光景,他便丢了仙人的外袍,跟一些肮脏的玩意纠缠在一起,耳鬓厮磨。
慕容黎感到龙被触到逆鳞的痛。
“好,我等你。”他揶揄道。
这个声音仿佛触到花魁的神经,他浇水的动作,似乎有那么一瞬,顿了顿。
待他更衣挑开珠帘时,他看向慕容黎的眼眸,清澈而通透,仿佛顷刻便忘了这是什么地方,他做过什么事。
他向他喊来:“阿黎。”
一层不变的蓝衣,秋夜星辰的眸子,和这张印刻在慕容黎骨中日思夜想的天颜,化作这声久盼的阿黎。
慕容黎神思恍了恍。
“你来了。”花魁展颜,自然的伸出手,牵住慕容黎,宛如多年未见的初恋,要花漫长的时光叙旧,“我就知道,被他们认出来,一定瞒不过你。”
或许是才出浴的缘故,他的手有些微凉,慕容黎没有拒绝,他怎么会拒绝巽泽呢?
“所以你熏香沐浴是?”
“等你啊。”花魁笑眯眯道,“要见阿黎,邋遢凌乱怎么成,怎能污秽染身,敷衍了事。”
养你啊,养堂堂瑶光国主,没钱怎么成,怎能清贫敷衍了事。
回忆如潮水涌至。
慕容黎不想承认烟花深巷里的眼前人是巽泽,他的仙人,在哪里,以什么方式出现都可,唯独不能是兔儿爷,不能在勾栏院。
但那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在告诉慕容黎,这个人不是旁人易容的,他是巽泽无疑。
因为易容术再如何精湛无双,也不能做到毫无二致。
“好,既然见到了,就随我回宫。”慕容黎回手拉住他,恍惚中摇了摇头,想甩开这些令人不愉快的思绪。
一万个为什么回宫再说。
花魁嘴角含着笑容:“这么快就要回宫,可是,我晚上……”
“这不是你该待的地方。”慕容黎打断他,有一丝愠怒,晚上怎样,他比谁都清楚。
他可以容忍在这之前的不堪,但这之后,绝不容许。
“不如,我先把头发梳好?”花魁偏头,笑意盈盈看着慕容黎,仿佛在征求他的意见。
墨发徐徐散开,沾染了沐浴时的缤纷落英,还有些微潮。
这张脸,散发未束,依然出万丈软红而不染,如此清绝。
却也——有一丝不可言说的魅。
难道是勾栏风月中,耳濡目染?
慕容黎的不悦非但没有减退,反倒增了些。
“好。”
散发出门却有不妥,他等他。
花魁拾起木梳,挽着墨发,看着镜中的自己,由衷赞美:“阿黎,你有没有觉得,我比以前好看了许多。”
往日巽泽只会说,阿黎比我好看,总是把我迷得团团转。这潜移默化的勾栏院风,慕容黎不喜欢,随口道:“是。”
“所以我觉得,以我的容颜,不做花魁,岂非太过可惜。”花魁打开梳妆台上的一方锦盒,取出一枚金簪。
“可惜?”慕容黎郁积的怒气亟待燃发,看着他的脸,“你可知花魁是什么身份?”
花魁将发簪插往头上试着比划着,看看衬不衬他所着盛装,悠然道:“我知道啊,我又不在乎。”
“你是本王的东君,代表的是王室的颜面,自甘堕落在这肮脏之地做花魁,置瑶光国威于何地?”慕容黎一把握住花魁手中的金簪,第一次觉得,这鎏金之物如此刺眼。
仙人如玉,他不知道金器从来都不配他吗?
花魁落寞的眼中闪过一抹讥讽:“所以阿黎在乎的是这个?”
是颜面,而不是他本身。
“本王不该在乎吗?”慕容黎努力压下烦闷,保持应有的仪态。花魁,供人取悦,与别人有染,他不该在乎吗?无论是国家颜面还是关乎他,都是可耻的。
“我以为,阿黎首先关心的应该是我何以会流落到这等风月之地。”
他是仙人,是玉衡郡主,黎泽阁阁主,瑶光的另一个主人,有登峰造极的修为,有甘愿为他赴死的玉衡五千弟子,慕容黎也想知道,他不回玉衡,不入宫见他,跑来这个鬼地方,是为何?
若非自愿,这天下何时有人能强迫得了他?
慕容黎看着他:“那你说,我听。”
“有些事,提起来多让人伤心呐。”花魁将金簪插入束好的发中,扶住慕容黎,笑道,“都是逢场作戏,待我玩腻了,自然随阿黎回宫。”
慕容黎眉峰挑起:“玩?你与那等酒鬼厮混在一起,就是你所谓的玩?”
“那是东城最大商贾的儿子陆离。”花魁指着梳妆台上的锦盒,“这些,都是他送的。”
果然,这不过是他游戏人生的一环。
他不愿高阁束缚,是喜欢玩,但没想到玩得这么不堪。
想要什么珠翠玉雕王宫没有?却要接一个酒鬼的施舍,以身回馈!
慕容黎从上而下,一寸寸打量着这个净如秋宇的花魁,冷冷道:“人是你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