慎先太后薨逝之后,他不知怎么结识了一个外族女子,竟是力排众议地将人接进宫封了继后,过了几年索性退位,同这位皇后到应天府的旧宫里过起妇唱夫随的小日子去了。
至于他弥留之际仍挂念的老十四,便是他与继后的独女,他生平最宠爱的帝姬,元庆公主慕容婉仪。
说起这位妹妹,皇帝在位这些年也不是没有耳闻。行事离经叛道,相当不按常理,在应天府就跟属螃蟹似的,横着走,压根儿没人敢招惹。她得了个诨名叫应天小霸王,足以见此女慓悍拔群。如今十八了还没找到人家,成了慕容家的老大难,太上皇几次三番要给她指婚,都被这胆大包天的丫头给拒了。结果好么,这个烫手山芋如今又扔进皇帝手里了,可想而知不大妙。
皇帝与元庆公主不是一母同胞,他是高太嫔所出的皇长子。高太嫔生他难产而死,于是他便交由孙太妃教导。先帝对朝政不上心,对后宫更是兴趣缺缺,坚持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连带着对她们生的孩子都不大过问。皇帝直到十二岁才初次见到自己的皇父,自然谈不上多么亲近。
他幼年读书虽勤奋刻苦,但是少儿郎贪玩的天性却仍未泯灭。他趁着夫子摇头晃脑之际偷溜出去,用脚颠着蹴球一直走到了文华殿的前门,一时间得意忘形,蹴球便飞了出去,狠狠地砸中了一个正要往里迈步的人。
年幼的皇帝心中惶恐不安,没想到那人被砸中了也不闹,竟是笑眯眯地将球递给他,摸了摸他的小脑袋:“小子,你叫什么名儿?”
见此人身边未有随从且面容陌生,浑身气度却不可忽视。他心生警惕地答道:“想要知道我叫什么,需得你先报上名来!”
那人哈哈大笑一声,复又看了他一眼没答话,背着手往里走了。他抱着蹴球看着素日板着一张老脸的周大学士笑着对那人躬身行礼,口里喊着“万岁。”
他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人就是自己的父亲。
随后他被交由孝慎先太后教养,宫里人对他的态度顿时一改往昔的冷淡,竟是前所未有的热情谄媚。待到大了些,他才明白这都是因为他这位皇父在金銮殿内提起了他,赞道“此儿虽年幼却颇有不俗风范,假以时日必可堪大任。”
仅仅因为这一句话,他就从那个无人问津的小皇子脱胎换骨,作为大冶日后的正统储君入主东宫,在众星拱月中被培养长大,接着顺理成章的,登上了皇位。
他皇考荒唐了一辈子,无大功也无大过,勉勉强强算得上是个守成之君。太宗皇帝是藩王造反起家,前代君王励精图治,后头帝王便坐享其成。社稷外头瞧着稳若金汤,其实内里已有衰败之势。
他不甘这王朝气数渐尽,日薄西山,于是殚精竭虑、宵衣旰食,励志做一个中兴之主,将这庞大的王朝继续延续下去。
他的辛劳苦痛无处述说,旁人只看到他坐在九龙金座上的睥睨傲视,却不知他在乾清宫内的大案上一坐就是几个时辰的心酸劳苦。
他不是没有怨过皇考,怨他这样理所当然的将重担交到了自己肩上,怨他只顾自己享乐却从来没有父子情意,从来没有问过自己到底愿不愿意。
可一切都在最后用这样悲情而荒唐的方式,给了他往日的怨恨,一个潦草却足以慰藉的答案。
这些人都是他的心腹,所以说起话来也少有君臣之间的隔阂。
中极殿大学士夏吉斟酌着开了口,面上是罕见的愁容:“元庆公主长在应天,坊间传言行事荒唐。如今年已十八却还未曾定亲,大行皇帝因此挂念在心。依臣所见,既然应天没有合适的,不如在京都择优秀子弟给长公主挑选。如果长公主选中如意驸马,那大行皇帝未言尽的话自然也不足为虑了。”
皇帝了转手里的迦南佛珠,垂眸不发一言。他心里莫名有些好笑,果然荒唐的帝王,做事也荒唐。托付公主终生是大事,哪儿有话说到一半驾崩,徒扔给他们这些后人琢磨的道理。
想到那个名声不大好听的太岁妹妹,皇帝又感觉此事格外棘手,简直令他头痛欲裂,不知该如何是好。
过了半晌,皇帝慢慢将手串套到腕上,轻轻叹了一口气:“那就先这么办吧!传朕旨意,令元庆长公主即日启程,移居顺天,行途所用规格,皆以亲王之度,万不可亏待分毫。”
参照亲王之度,足可见元庆公主在皇帝心中的分量。御前太监得令,扬声领命而去,未曾想不过却行十步左右,突然听见皇帝说了声“慢着”。
一时间所有耳朵都竖了起来,静待皇帝对于这元庆公主还有何后话。是不是要责令其规矩行事,不可放浪形骸,如传言那样行狂悖违常之事,残害少男身心。
结果出乎所有人意料的,皇帝默了一瞬,似乎内心极其纠结,可终究还是说了出口。
他面色悄然浮现尬色,声气儿也不似刚才那样淡然,他说:“切莫不可让这小姑奶奶知道,她来京中得相看夫婿,不然若是中途出了岔子,朕唯你们是问。”
此言一出,在场的所有人都惊了,他们互相对视,可以看出同样的戚戚然。
天爷,这元庆公主该是如何手眼通天的人物,该是如何彪悍拔群的脾性,居然让这傲睨万物的天子,都这样忌惮她!
京官们更是瑟瑟发抖,他们有种预感,自个儿日后怕得跟那些急出一嘴燎泡的应天官儿一样,跟顺遂平坦的好日子彻底告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