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入腊月,天纷纷扬扬下起大雪。
再次踏入这座院邸时,匡连海都有些恍惚。
他抬眼望去,狄仁杰已为他留了门。
方一走进,便是泥炉咕咕噜煮着茶,冒起温暖热汽。
桌案边摆好暖炉,房角正燃熏香。
依旧如此清雅模样。
狄仁杰抬手,请他落座。
见到老朋友,匡连海也不客气,脱下裘袍。
小侍接过为他清理其上雪水,随后挂起。
匡连海落座。
狄仁杰屏退众人。
依旧同几年前在龙关一样,为匡连海倒去杯热茶。
这么多年来,长城坍塌案早已结案,他心头却却有一股萦绕不去的奇怪感觉。
明明一切都线索清晰,证据确凿。
可细想来却处处透露出种太过巧合的诡异。
仿佛有双无形大手,在背后操控这一切,将事件线索悄无声息剪断,再连成线,拧成结。
李玉良自杀,鬼狐狸失踪,便是最大的疑点。
李玉良真的会自杀且鬼狐狸了无踪迹?
看似合情合理,实则藏有漏洞。
朝思夕想,只能得出那个呼之欲出的猜测。
阴山剑客想要他们死,很正常。
可他又怎能让李玉良心甘情愿喝下那碗酒?又怎会容忍那封以死明志的遗书?
明知李玉良乃李家血脉,遗书定会得到武帝重视,却留下来给未来添堵?
狄仁杰左思右想。
找不到答案。
同武三思斗了这么多年,斗到他现已致仕,武帝亦老矣。
他很清楚,武三思不会有如此能力。
两年思来想去,数日前得知匡连海与潘玉要回京的消息,脑袋中如蓦然擦燃引线。
惊觉除过武三思潘玉,贯穿所有事件的人要么死的死,失踪的失踪。
唯有一人,
——匡连海。
匡连海!
这个念头在脑中盘踞,不断生根发芽。
对于他这样一辈子追求真相的人而言实在太过煎熬。
以至于在两人刚回京的第二日。
狄仁杰便将人请了过来。
他想,说不定他这把老骨头明日就会死。
可他今日也得知道真相。
此刻,同多年前无异。
狄仁杰喝下那杯茶后从袖中掏出一个东西。
不过这次不是玉佩,而是那封遗书。
匡连海一瞬愕然,很快消逝。
他早知瞒不过狄仁杰,因为他并不是神。
即便有前世记忆相助,也无法完全掌控同前世脱轨后的每一个细节。
可那又如何呢?
狄仁杰已垂垂老矣,又毫无证据。
自若轻笑一声,匡连海拿起茶杯,吹散热汽。
“匡少侠可曾见过这封遗书?”
狄仁杰缓缓开口,问出这个他每日辗转反侧,思而不解的问题。
匡连海现已卸任,几月以来,江湖上还不时有他同潘玉行侠仗义的传闻。
倒仍担得起少侠之称。
他闭口不语,只神色坦泰抿着茶水。
动作不急不缓,生出几分优雅意味。
狄仁杰不得不承认,富贵是能养人的。
身前之人以前穿粗布麻衣都挡不住那股皎皎出尘气质。
而今一袭锦衣更称身如修竹。
似墨玉洗去铅华,矜贵冷洁,举手投足都愈发引人瞩目。
狄仁杰也不急,只静静等待。
许久。
待手中那杯茶见底,匡连海行礼站起身。
他朝狄仁杰颔首,随后眸色浅淡,望向桌案上那封边角都泛白的黄纸。
缓缓开口,仿佛陈述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我曾答应他为他父亲平反。”
语毕,匡连海复礼貌性微微一笑,“如此答案,狄大人可满意?”
他抱拳行礼,“师妹还在等在下,在下先行告辞。狄大人多加保重。”
狄仁杰默然,也未站起身送行。
只神色复杂,盯向那个挺拔背影。
直至其早已消失不见。
自门外吹进的雪同寒风扫过狄仁杰的脸颊与手掌,与泥炉上腾腾热汽凝成水珠,挂于白瓷杯壁,沾湿他的袖角。
狄仁杰或许能猜到匡连海的目的。
他已年老。
同他的夫人少时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极其自然地便从陌生逐步走进爱情,
——或许更可以称作亲情。
虽未经历过轰轰烈烈的爱恨情仇,却也能理解情字难。
不若又何来那些“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呢?
狄仁杰终于收回视线,目光也落在那张看过无数遍的陈旧黄纸上。
他已是时代的尘粒。
随着时间洪流,从执笔之人变为粗糙纸面上凝固干枯的墨迹。
有心去改变什么可早已无力改变。
而匡连海和潘玉,往后还有许多年岁,许多日夜,去书写他们的人生。
时至今日,一切皆晚。
狄仁杰极缓地摇了摇头,也只能祈祷匡连海是真正收手,一心平静地生活。
未辞官时,匡连海功名震耳,天下无人不知这个最年轻的正三品大员。
明明可以继续仕途。
狄仁杰甚至有种他能位及权臣,不,或许不止权臣的地步。
但他终只敛尽锋芒,静静陪于潘玉身边。
陪她闯荡江湖,陪她游历美丽河山。
将展开的所有羽翼尽数蜷起,小心翼翼护着圈住的珍宝。
那仿佛是他的世界,他所有的所有。
他的唯一。
或许匡连海一开始想要的便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