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之是震惊的,她没有想到,哪怕不说最严重的事情,哪怕说无所谓的家常琐事,她的咨询师也总是能敏锐的抓住她的感受,她藏得非常好的感受。
这是她的生活中不曾有过的体验,没有人这样关注过她,问询过她,甚至在她东拉西扯之间,都能体察到她的细微不同。
从震惊中缓缓镇定下来的念之,看着咨询师,说“我没有想过……如果你没说,我根本注意不到,我是在怕你生气。”
咨询师点点头,继续问“咨访关系会重复你生活中各种关系,你遇到的所有关系模式,都会在我们之间浮现,在现实问题的冰山之下,或许你可以带我看看,为什么会形成这样的模式,你能想到什么都可以说。”
“我想离婚了。”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念之觉得终于把一块石头扔了出去。
“哦?”咨询师身体前倾,表示非常关注,但她没有更多的表示,她在等待念之继续说下去。
念之第一次这样毫无顾忌的说话,“他出轨了,但这其实不是我想离婚的原因。那个家里让我窒息,非常的冷,每天回到家里,我都觉得像是回到冰窖。可是,外人看不出来,所有人都觉得我应该很幸福,我的丈夫对我很好,我如果想离婚,就是在作闹……但是,但是,我要怎么让别人理解,我好像生活在一个谎言里。”
“为什么需要别人的理解?”咨询师轻轻抛出来一句话。
念之再次愣住了。
咨询师貌似随意,但有力的抛过来她的观察“好像只有你没犯错,你是情有可原的,你是可被理解的——你的行为才是被允许的?”
无话可说的震撼,念之听到的,是她内心给自己制定的规则被人准确讲出来。
如此荒唐无道理的规则,她给自己制定。
坐在咨询室里,长久的沉默,但是念之的心里的声音震耳欲聋,有些东西在坍塌。咨询师也沉默着,她在等待念之慢慢消化这些对她自己的理解。
过了一会儿,念之才长出一口气,说“我其实,没有义务要跟任何人解释……这是我自己的事情。”
咨询师又浮上了她惯有的笑容,身体缓缓靠坐在沙发上,她从不评判,亦不教育、更不会论对错。
回家的路上,念之忍不住感慨,竟然是陆铭鼓励她走进咨询室,为自己找一份这样的支持性的关系。而她现在就要在咨询室的支持里,和陆铭离婚。
刚到老房子楼下,就看到了陆铭站在那里等待,他穿着一身休闲的运动装,像是散步到这边。他还没有看到念之,但他的脸上总是带着那份得意和自若。
念之从不远处暗暗观察他,很久了,她没有这样仔细看过她的丈夫。
陆铭没有怒火,有没有困惑,他有的只是自信,就像他知道他完全有能力将整个局面挽回的自信,他站在那里看看自己的手表,再随意的看看周围,他就像站在属于他的领地里。
他有预谋,念之立即感受到了。
很多次,念之都觉得自己在陆铭的面前是毫无办法的,任何一步都被他算到,自己只能跟随着他的步伐。
但今天,她给了自己一点时间,做了准备,然后慢慢向他走去。
陆铭看到念之后,笑得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像是他来这里接心爱的女人。而念之很淡的表情,她在等待陆铭出招。
陆铭微笑着说“随安今天想和我们一起吃饭,我本想给你打电话,这个时间你在咨询,我就这里等着。”
真是无法拒绝的借口,孩子。
上了陆铭的车,念之也没有说话,坐在副驾驶里默默的看着窗外。
路过一个红灯,陆铭打开音乐,让两人之间没有那么尴尬。
“我看随安状态挺好,跟我说话时候情绪不错。”陆铭用孩子的事情打破沉默。
“嗯,她在这所学校里压力没有那么大,就好很多。”念之总是不忍心让他的话落在地上。
到了校门口,随安大喇喇站在那里,书包干脆放在地上,旁边还有一大袋子的东西,整个人看起来已经挺疲惫。
随安上车后,看到父母都在,有点吃惊,说“咦,你们俩都来了。”
陆铭今天态度格外的温和,问随安“怎么样,想吃什么,咱们出去吃。”
就在这个时候,陆铭的手机响起,念之转头看到车载屏幕上显示——老妈,来电。
头像是念之的妈妈。
接起电话后,就是热络的寒暄,还有随安一边喊“姥姥”一边吐槽累死了的声音,最后很快车上的两个人和电话里的一个人达成一致,去姥姥家吃饭。
这里面没有念之的意见。
车子开往了念之父母的家。那个念之已经很久没有回去的地方。
大概是五年前,念之的外婆越来越糊涂,记不住事开始的。念之的妈妈李文清就主动辞去了最热爱的教师工作,那个她奉献了三十年,还被返聘回去的工作,毅然决然的把亲妈接到了家里来养。
李文清整个人非常瘦削,浑身就像是被硬骨头支撑着,走路雷厉风行,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一看就职业特征非常明显。她常年兼任班主任,她教出来的班级确实成绩好,一辈子都奋战在教学一线,不喜欢搞行政,也拒绝升迁,在学校里地位稳如泰山,谁都给面子。
教师这个职业,最大的特点,就是做事情越来越细致,相信能够在一定的框架内,通过“认真”和“细致”去把事情做好,去通过考试。
一辈子在职业上没遇过什么阻碍的李文清老师,满怀信心接患有阿尔茨海默症的外婆回到家里,准备一切按照医嘱来,细心的教、延缓老母亲的大脑衰减速度,尽量的将病情控制住……
然而,李老师遇到了人生最不配合的学生。
那外婆一辈子操劳,也是个停不下来的女人,勤快。关键就在这个“快”字上,头脑虽不清楚,但身体却还健康,行动能力和正常人没什么区别。本来就是个行动快于大脑的人,得了这病之后,行动彻底和大脑脱连,无法依靠思考来指挥行为。或者,也可以说,行动完全和大脑相连,想做什么做什么,再也没有任何的束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