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案上放了三摞书。
是三摞不同的书。
裴一晖道:“昭儿如今下定决心要考取功名,你三人关系甚笃,正好一起学习做个伴。这些书乃是我当年备考所读,上有批注,可略读一二。”
比不得裴如昭和纪见载欣喜若狂,陆璟之嘴角一塌,面露苦涩。
“璟之,多年前我与陆将军也算旧友,理应对你照拂一二。想来这些年亏欠良多,日后若有需要,尽管开口。”
等三人将这些书看过一遍,裴一晖才继续说:“洛州粮产瞒报一事,目前已有头绪,只待查证。在此之前,务必行事小心,切忌打草惊蛇。”
裴一晖又嘱咐许多,却不曾提及任何有关洛云书院的事。
裴如昭几次三番欲言又止,但她爹就像是看不懂她的示意一样,绝口不提。
直到最后——
裴一晖叹息一声:“洛云书院之事牵涉甚广,影响颇深。你们现在的调查只是杯水车薪,连枝叶都触碰不到,又如何能撼动这棵参天大树的根系?”
“爹,您知道。”裴如昭笃定。
裴一晖颔首:“知道。”
但后续无论裴如昭如何追问,都不肯再多说一字。
“昭儿,你现在要做的,是帮我查清粮产瞒报一事的始末。然后专心读书,考取功名。等你重新走回尚京城,你才有资格解决洛云书院的事。”
“在此之前,都是妄谈。”
……
陆璟之和纪见载已经走了,裴如昭捧着书走在裴宅空荡荡的廊桥下。
对父亲所说的话思考良久,最后看到手中的书。
故作调侃:“现在的我不够格,日后做了状元的我,总该够格了吧?”
*
从邺城回来之后,裴如昭多了个去处。
除去书院和家外,她还会隔三差五地到洛州城外的农田里去。
今日在这家,明日在那家。
好几次,还被人以为是来偷粮食的小贼,被狗追出去二里地。
哪儿还有初到洛州城时那股高贵冷艳的贵女模样?
裴如昭顶着草帽,手中一副皱皱巴巴的地图,一路走一路看,身后是毫无怨言的护卫冬青。
全身心投入一件事的裴如昭十分忘我,光顾着看图甚至差点走到沟里去。
这图是她自己混着地方州志中已有的地图,加上这些时日实地查探之后反复修正的。
线条糊作一团,估摸也只有她自己能看出个所以然来。
粮食、粮税,自古以来都是朝廷看重的大事。
但现在她爹竟然觉得,相比洛云书院而言,粮食竟然都成了小事。
裴如昭不是个一意孤行且拎不清的。
她倔,但不是死倔,傻倔。
眼下,根据大荣的律法以及江右道的地方政令,这里每年有夏秋两项土地税,占了全部税收的大头。
除此之外,还有人头税、商户税以及过路进出的行道税等等,零零总总加起来也有个十来项。
其中,土地税根据各地登记的土地面积每亩按照固定比例缴税。
人头税按照各家人口数量和年龄进行赋税,十岁以下的孩子,每年只需象征似的交一文钱就行。
其中最麻烦的商户税,一年一收,由布政司内部队商户进行清点盘算,极为耗费人力。
现在五月中旬,很快六月就将到来,届时就要开始新一轮的夏税。
裴如昭将洛州城附近用于耕种的土地都登在她自己的小册子上,就等着夏税开始,她要跟着洛州的衙役实际跑一跑,看看这里面到底有什么猫腻。
……
江右道等地比北方更暖和,雨水也更丰沛。
粮食一年两收,上半年是麦子,下半年是谷子。
因此,才有了夏秋两次土地税。
税收的力度也不大,是根据江右道地方粮食亩产进行调整的。看上去并没有什么不合理的地方。
所以,到底是哪里出现问题,才导致洛州当地的百姓,一辈子都只能过将将饱腹的生活?
裴如昭的手无意识拂过麦芒。
此时麦苗泛黄,稀稀拉拉长在地上。
老天爷今年不开眼,该下雨的时候旱了近一个月,等到该天晴的时候又连着下了大半个月的雨。
裴如昭每走过一块地,都会将地块详细标注在她的地图上,并做好编号,写好种植粮食,田块面积。
其详细程度,比之衙门中的《地揽册》也不遑多让。
女子细瘦的身板顶着灼热的太阳映在大地上。
看似只有裴如昭一人在田间地头奔走,暗地里,却不知藏了多少人都在注视她的一言一行。
有放心不下的陆璟之,有不明所以的安明虞。
同样——
也有盯紧动向以防万一的幕后主使。
洛州城外的湖中,晃着一艘小小的游船。
风吹过纱幔,只隐约露出两个成年男子的身形。
“大人,继续放任裴家那丫头查下去,恐生祸端。”
“从皇帝把裴一晖那老东西扔回洛州开始,就注定不会安宁。且随她去折腾,这些无关痛痒的小事被抖落出来,并非坏事。”
话虽这样说,但起先说话的男子眼中闪过沉郁,似心有不甘,说道:“那位当真手段高明,哪怕一颗弃子都能搅起一滩浑水,连这样一个小丫头都不是省油的灯。”
年龄更长一些的中年男子笑两声:“能被皇后看中带在身边做太子妃培养,怎么可能会是省油的灯?”
突然,中年男子话锋急转直下,声音冷硬:“你派人盯紧陆家那废物小子,他最近不安分。若是他不知收敛,就引着明虞去给他添些麻烦。”
原来,在船上密会的两位成年男子,一个是江右道的道台,另一个赫然就是掌管江右道与海西道的安大都督。
官官相护,层层勾结。
多的是见不得人的腌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