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穿着一身褐色长袍,面容苍白俊秀,瘦得厉害,带着病态般的死气,一双眼睛却温柔得像是能滴出水来一样。
两只搪瓷碗,一只盛着糖水蛋,另一碗里面是堆得冒尖的番薯,这是他刚刚在厨房里忍着灶烟一个人捣鼓出来的,是这个家里所有的粮食。
“大哥,这太多了,我一个人哪能吃的完啊……娘,你怎么也不管管大哥。”
陆北依努力扬起一抹笑容,红着眼眶说道,眼神根本舍不得从青年脸上移开。这是只比自己年长两岁的大哥,是最疼爱她的大哥……
上辈子她没这么好的运气能在刘老四迎亲之前醒来。大哥在得知自己被卖给刘老四之后,独自拖着病体离开了这个生活了二十多年的村子,最后在离刘家村村口不到两里路的地方坠崖身亡。
尸体抬回陆家村的时候,娘当场便疯了,当晚便吊死在了主屋院门前。
回想起某些不太愉快的记忆,陆北依眼中划过一抹阴霾,随即恢复正常,陆南巢一边咳嗽,一边催促她吃东西,不由分说地把筷子塞她手里。
“这哪里多了,你的饭量大哥能不知道?赶紧吃,吃了东西才有力气养伤……小北乖哈。”
一旁的杨喜云也是连连点头,杏眼里噙满了泪水:“小北乖……”
陆北依无奈叹息,心中划过阵阵暖流,能得大哥和娘如此疼爱,她真的很感动,但她家里就这么点粮食,自己哪来那么大的脸一个人全霍霍了。
“小北不乖。要么一起吃,要么一起饿,娘和大哥看着办。”
碗里的东西最后还是三个人分着吃掉了,陆北依从昨晚饿到现在,已经饿过头了,吃了一个糖水蛋和一个番薯垫了垫空荡荡的胃,剩下的一个糖水蛋给了陆南巢,两个番薯给了杨喜云。
——
村口的季家院子。
林佑娘从河边洗完衣服,在家门口遇到了隔壁的张二媳妇张春巧,被迫听了好一出大戏。
“要说那刘香花也真是个心黑的,好歹也是自己的亲孙女,再怎么不喜欢也不至于一声不吭就给卖了吧?这也就是事没成,要真让那刘老四把人抢走了,看陆南巢跟不跟那老婆子拼命就完事了……”
全村人都知道陆家的那个药罐子拿他亲妹妹当眼珠子命根子,北丫头小的时候被村子里的大孩子欺负了,他就病歪歪地往人家门口一躺,非逼得那家人出来道歉不可,不然就不走,可想而知,现在更是不得了。
“……也不知陆正仁在天上看到杨喜云娘仨被自己亲娘老子兄弟磋磨的这么惨,会不会气得去趴那一家子的床头?”
林佑娘不是个爱嚼人长短的,张春巧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见她还是一副兴致平平的样子,也有些觉得没意思,撇了撇嘴,从胳膊挎着的篮子里拣了两把野菜放在她家门口的篱笆上。
“行了行了,知道你不乐意听这些,赶紧回去做饭吧,可别让你家秀才公饿着肚子。”
林佑娘抬了抬眼皮,表情没多大变化,只答一个字“哦”,张春巧翻了个白眼,转身就走,暗骂一声没劲。
不就是家里有一个考上秀才的宝贝儿子吗,神气什么啊!
屋子里温书的季怀幽早就听到了门口的动静,知道娘在和人聊天,特意等到另一道不属于林佑娘的声音消失了,才起身推开门走了出去。
“娘,衣服放着我来晾,灶上有熬的粥,您喝了暖暖身子。”
少年十六七岁的年纪,身形清隽,容色俊秀,穿着一身粗布麻衣也难掩那一身书卷气,他从林佑娘手里接过洗衣服的木盆,径直走到院子一侧,仔细将盆中的衣服一件件晾好。
听到儿子进过厨房,林佑娘不免担心:“不是告诉你不用进厨房的吗,你这身子受不了灶烟,一会儿又该咳嗽了……”
“没那么严重的。娘放心,我就是熬个粥,娘之前烧的火够用,又没有炒菜,没多少烟。”
林佑娘这才放下心来,先去菜地里揪了一把豆角然后走进厨房。揭开锅盖就看到锅里熬得软烂的精米粥,忍不住笑骂了一句臭小子。
就知道这臭小子一进厨房准没好事。
不过林佑娘也不是那么死板的人,小小的心疼了一下那半碗精米,然后拿了一个干净的搪瓷碗,把锅里的粥全盛了出来,结果刚喝了一口,表情又是一怔,咽下嘴里的粥,转头冲着院子吼了一声。
“季怀幽!!”
“欸!娘叫我有什么事吗?”
少年及时出现在厨房门口,声音清朗,笑得一脸乖巧,林佑娘看着却是一阵心塞。
“对了娘,我练字的纸快用完了,咱们过几天去县城一趟吧,正好给家里添点米面糖什么的,我今日熬粥的时候,那糖罐子都见底了呢。”
林佑娘眼皮一跳,木着脸指了指外面:“知道了,滚吧。”
“好嘞娘!”
小败家玩意麻溜地滚了,背过身去的时候,眉眼张扬,笑得像只偷了腥的狐狸,那一瞬间流露出的少年恣意,冲淡了几分病弱的苍白,使得他整个人都变得鲜活了起来。
厨房里,林佑娘一边把切好的葱段和白菜倒进锅里翻炒,一边麻木的想着,算了,反正家里也不是吃不起这点米和糖,儿子既然喜欢吃,就多买点好了,又不是要天上的星星。
季家也是这陆家村的外姓人,二十多年前徐州大旱逃荒逃过来的,一家子十几口人,活下来的只有一对新婚的小夫妻和年迈的老丈人,最后一家三口在陆家村安定了下来,不到三年,老丈人病逝,两年后季家新添一丁,在季怀幽五岁的时候,季父也因病去世,只留下孤儿寡母相依为命。
幸好季怀幽争气,十岁中了童生,三年后又考中了秀才,让林佑娘在全村子面前扬眉吐气。
可是,眼看着季家的日子日益好了起来,季怀幽的身体却是每况愈下,近两年更是离了药碗就不行,很多人都说他这是小时候学的太狠亏了身子,族里也没人敢逼着他继续往上考,只希望他能继续留在陆家村。
季怀幽考中秀才到现在都三年了,一直待在家里,一天也没去县学读过书,更没下过场,村子里不少人都在传这孩子早慧易伤,这辈子也就到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