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珽进了一趟宫后,夜里又开始断断续续地一直在做梦。
同样的梦境,在同一刻挣扎着从噩梦里清醒过来,每日循环地折磨着谢珽。
于是她又住到了岭南馆。
岭南馆的前楼落在西市的市口上,两段极长的绸布从它家三层楼高的飞檐下斜垂到底楼的角檐上,与檐下雕花的八角灯笼衬着景色,十分阔气。
不过这前楼算不得多费银钱的地方,来往的就是些普通客商和士子,读书人。虽也分堂座雅座包房,但花销也就是普通。
若穿过前楼再往后走,先入眼的会是一片内湖之水连起一片亭台。
亭台内幔帐起舞,是春秋时节最适合赏景,办那些文雅诗会的地方。不过现下冬日,并没有什么人。
此处湖面的廊桥曲径通幽,蜿蜒地将不远处五层高的主楼拱卫其中,尽显它的富贵风雅。
这里才是谢珽,柳如是这样身份的世家子弟们常待的地方。
魁首红牌尽数住在这主楼内,是岭南馆里真正一夜千金的销金窟。
今夜,谢珽就在这里的顶楼宴请自己的两位酒友。
谢珽在回府的第二日就给柳如是送去了请帖,为前一日的爽约赔礼。同时也邀请了宋至容,算是应了先前答应的请他吃酒。
宴请的日子是特意挑在了宋至容休沐的前一日,这般正可以大醉一场。
暮色已至,夜色降临。
宋至容同柳如是两人是已经瞧完了岭南馆四大魁首之一的无絮的舞,也听完了无香的曲。一番好等,做东的谢珽才姗姗来迟。
她昨夜醉得太晚,醒来时已经是日暮将沉,一番收拾之后就迟了。
谢珽进门的时候,宋至容正倚在一位她看着脸生的清姬身上。
喝了薄酒的他两颊透着粉,映着双眸乌黑明亮,调侃着迟到的谢珽道:“廷玉来得这样晚,可是想再做一次东?”
因为近日还在融雪,谢珽外头依旧裹了件口子上镶着白色狐狸毛的夹棉长衣,手里捧着一个冬日不离手的暖炉。
这已不是她进宫时用的那个,而是刘令那日后差人送到英国公府的。
将作监敕造的铜炉,外头配的是绣着白鹤穿云的暖炉套子,是谢珽特意叫墨棋找出来用的。
跟在她后头的是几乎日日和谢珽同进同出的温立亭。
寡言的男人如常地穿着一身玄色连襟,在腰间挎着一把神武军的佩刀,面色整肃,显得和此处有些格格不入。
他的臂弯上已经挂了一件正红色的连帽大氅,看着应该是谢珽进楼前脱下的。
在进门后,他就展臂把衣服交给了岭南馆的女婢拿着收起来了。
谢珽也不着急理会宋至容的调侃,
她先就着岭南馆女婢的手把身上那层厚厚的夹棉皮子换了下去,顿时身上就松快了不少。
因为只是从后头走到主楼,谢珽连墨棋也没带,只有温立亭跟了出来。
温立亭同席上的两位略点头致意后,抬步走到门口,盯着女婢把谢珽的大氅和皮子收进了柜子,一声不吭。
他就这么守在了原地。
温立亭现在算当值。除非是谢珽独饮嫌孤寂,特意要他作陪,否则他是不会入席同饮的。
谢珽示意女婢给温立亭上一壶清茶。
经常和谢珽厮混的俩人很是清楚神武军这位温校尉的硬朗性格。和谢珽出来的时候,他从不会和他们一起同席玩闹,话都难说上几句。
他出身开国双将之一温华温家的嫡系一出,又有一身不错的本事,所以与他们这些人交往时从来都有着自己的傲气在,话少噎人。
久而久之,他们也就习惯了这种互不打扰的相处,并不会在酒席欢场上和温立亭说些无用的话。
正当谢珽要解释的时候,看见谢珽身上穿着的外衫,立刻来了兴趣的柳如是先开口道:“哎哟,廷玉,你这衣裳得是用的洛阳白雪啊,还有下摆上这枝云氏双面绣针的染色雪梅和镶丝流云络子,颇有鬼斧神工之妙,来之不易吧。”
洛阳白雪的料子虽好,但因为对蚕种要求极高,双面织里又至少需要二三十年的老工,勤耕不辍的连织一个月才能出一匹。所以向来有价无市,岁节贡品,专供皇室。
宋至容挪了挪身子,顺势半躺在那名清姬的香怀中,故意打趣着柳如是道:“你家今年不是得了两匹,不如也请上云家那位掌阁绣娘替你绣一幅。”
柳如是是当朝尚书令柳如冠之子,其母是先皇的胞妹,是正经的皇家宗室,天子近亲。
因为先时柳家就与刘令亲近,虽然他母亲没有了皇室爵位,但他家现在依旧颇得重用,像洛阳白雪这样限了数的御用亦不会少了是皇亲的柳家。
只是这料子向来受贵女们追捧,柳如是即使是嫡子,也不好拉下面子同自己的母亲和姐妹们争件外衫,因此柳家得赏的料子哪能轮上他用。
他又不是谢廷玉,所有皇赏能落在一个人身上。
谢珽松快了身子后,自然地坐在了位首。
落座后,她的左边就是躺得已经没了一点端正样子的宋至容,右边是因为刚被堵了句话正在瞪着宋至容的柳如是,而温立亭就在她面对的门口,把解了的刀抱在胸口,直挺挺地站着。
谢珽只扫了一眼温立亭,然后看了在互相揶揄的两人一眼后笑着打了圆场道:“你别故意酸他了,小心惹恼了人家,待会灌得你又回不了府。”
于是,谢珽迟到的事情就这么揭过了。
“哎,还是羡慕你呀,一个人潇洒自在。”宋至容想到上个月因为和谢珽去楼外楼吃酒晚归,被自己父亲逮了正着后,硬是被罚了三篇文章这件事就觉着这头又疼了起来。
想他一个已经功名在身,为官多年的人,还要因为喝酒被罚,真是有些难堪。
谢珽朝候在一旁的无絮招了招手,示意她过来,嘴上则是对着宋至容说道:“那不如你入了我英国公府。以你我的情谊,我定不会亏待了你。”
她神情戏谑,就像在拿别人的婚事取乐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