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玉衡视线落在裴忌左手食指上的疤痕,温和一笑,问道:
“既如此,那本侯可否有幸邀请这位,仰慕裴大人的侠义之士,过府共享迁居宴?”
裴忌还未出声呢,那老奴已经利落将他调转方向,往江陵侯府外门而去。
“林叔你停下!停下……林义你放肆!”
任裴忌如何骂骂咧咧,林义装聋作哑到底。
不是他不尊重公子,自新帝的人将公子寻回,也给安排了府邸银钱。
奈何公子一并全给拒了,平日里只靠两人接些木工活计,或者替人抄写书信过活。
夏日还好,一到冬日,公子的腿受了寒就发疼。
常在夜间疼醒,睁眼到天明。
长此以往,恐早早就追大人而去,裴家真的就再无活人了。
……
说是迁居宴,实则只邀请了三两好友。
“吃啊,你跟他客气啥。这小家伙富得流油,来来来多吃点。”
庄昀持公筷kuku给裴忌夹着菜,不一会儿,裴忌碗内就堆出一座小山。
裴忌偏头掩唇轻咳几声,咳意歇下才转过头来,垂眸低声道:“我知道......”
他知道江陵侯食邑三千户,那位姓陈的统领都同他说过,他本是不信的。
直到今年谢玉衡入京,他远远也看过那孩子几次,样貌确实和表妹极其相像。
他才确信荆州神童,竟是他表外甥。
若祖父还活着,见到如此出色的小辈,不定有多高兴。
庄昀不解:“你知道,那你还不吃?我还想天天来江陵侯府蹭饭呢。”
奈何身份不合适......庄昀眸底划过一丝异色。
贾三龙在大理寺畏罪自杀,其母闻其死讯,竟悲伤过度也跟着嘎了。
这里边没有猫腻,鬼都不信。
而今案子明面上还在大理寺,实则已转到武德司。
“这是何物?甚是清香可口。”
庄昀筷指一道菜问道。
谢玉衡出声解释道:“此乃交州西南的做法,新鲜的南瓜子剥壳取仁,点成豆腐。”
“再配上鸡鸭等物熬成的高汤,一道小火温煮一个时辰即可。”
庄昀咋舌道:“吃过此等精致的美食,焉能再吃得下光禄寺那猪食般的饭菜。”
谢玉衡勾唇一笑,试探问道:“庄叔也说了,我富得流油。”
“供十个庄叔来蹭吃蹭喝,也是供得起的。”
“不若庄叔每日直接到府上就膳,也可省去聘请厨子的费用。”
庄昀摇头婉拒,直接将话题转到别的地方去。
谢玉衡夹起一块蒸鹅脯送入口中,若有所思。
饭后,庄昀和司远道到书房商议江南水情之宜。
谢玉衡屏退无关人等,向裴忌提议,让谢知意给他看看腿。
裴忌袖子下的手指微微蜷缩,断然拒绝:“不,不用了,男女授受不亲。”
“在下卑贱残缺之身,岂能污了姑娘声誉。”
谢知意将小药箱一放,双手叉腰看着裴忌。
那眼神,好像在看几岁不听话的小孩。
“大夫眼里无男女之分。”
裴忌一时哑然。
许久,男子苦涩一笑,将袍子微微撩起,中裤下半部分空空荡荡。
谢玉衡和老奴林义对视一眼,先后出了门。
小院回廊处,绿意黯魂伤。
看着满院残花,听着林义叙述裴家旧时话,伤感便又多上几分。
“想来侯爷也是知道的,这都察院一般都是左在京,右外放。”
“更别提当年大人为左都御史,乃都察院一把手。”
“可那年,大人还是被废帝外派凉州任巡抚。而就在大人回京不久,废帝开始痴迷幼女修长生之道......”
“大人好言劝谏,落得那么个下场。”
林义说到这叹气一声,当初表小姐才几岁,也是险些入了宫。
谢玉衡星眸微眯,脑中闪过一个念头。
‘裴曾外祖当年莫不是去暗查,楚氏皇帝活不过五十之事?’
林义拭去眼角的泪,继续道:“老奴和公子,总觉得这里边应该别有隐情。”
“大人当年该还有别的任务,巡抚只是个幌子。”
“但当年老奴陪公子在扬州游学,得知裴家抄家的消息时,大人和两位老爷都已经被斩了首。”
“余下男丁皆流放幽州凤城,女子则......充为益州军妓。”
“陛下也着人去益州那边寻了,没有找到,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谢玉衡手下一个用力,摆放在此的芍药花花盆直接裂开,窸窸窣窣往下掉着泥土渣。
她声音发紧,问道:“那为何只剩下裴忌舅舅一人?”
“当年我尚年幼,押送我去幽州的差役,路遇上大雪崩山死了。”
空灵不似人间的男声响起。
不知何时,容时推着裴忌出了房门,停在不远处。
廊下烛光摇晃在男子清瘦的面容上,一双瑞凤眼饱含悲伤。
裴忌仰头望向黑寂的夜空,自嘲地笑了一声,道:
“当时我还想着,我绝不能做逃犯,想着裴家有一日能东山再起......”
“结果找到的却只有兄长们的尸体,要不是有追随裴家之人,及时出手相救,我亦是刀下一缕亡魂。”
“到最后逃到凤城外深山老林里,就只剩下我和林叔两人。”
只语片言,道尽半生苦楚。
从无忧无虑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府上小少爷,到罪犯,再逃犯,最后沦为山中野人。
最饿的时候和恶狗抢过食。
最冷的时候......冻坏了双腿,成了再不能行的废人。
目光落在裴忌脸上的苦笑,谢玉衡心中怪不是滋味。
只是这追杀裴家之人,不知出自何人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