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植在进书房后就看到了墙上这幅字,原本以为是好友杜晏写的,可杜晏却说是出自其妹杜烨之手。
他的两首诗,被分别用隶书和草书书写。隶书雄阔严整,而又舒展灵动,草书则状似连珠,绝而不离。
他还记得在严家堡时看到的那副字,字迹虽柔美却仍能看出笔力略有不足。
而现在的字,自成一家,极有筋骨,且将自己诗中的气魄展现得淋漓尽致,诗与字相得益彰。
要知道书法一道,天赋与勤奋缺一不可。豆蔻年华就能有如此深厚功底,世所罕见。
“原来是女郎所书,真是好字。”郑植听见杜烨进来,转身向她行礼致意。
杜烨见郑植表情平静淡漠,没有挑自己的毛病,暗自松了口气,连忙转移话题。
“这是阿母让我送来的果子,请郎君品尝。”
不过几日不见,杜烨觉得郑植身上的气势比之前更强,若说之前斩杀盗匪后的郑植如开刃的利剑,那现在就如同宝剑入鞘,虽表面不见锋芒,可暗藏的气势却更能震慑他人。
于是不由自主地端正坐好,眼睛盯着案几,余光却悄悄注意着他的举动。
而对于杜烨,郑植心中始终怀着愧疚。他知道这位女郎,刚刚经历了怎样的险境,如不是她机智勇敢,怕还不知道要被自己牵连成何种模样,看向她的眼神不由得带上了几分关心。
“不知休奕兄最近可有诗作?”
杜晏见两人都拘谨地不出声,知道妹妹一直欣赏郑植的才华,上次得的两首诗就曾反复赏析。如今郑植也很是赞赏妹妹的书法,正好借此让两人熟悉。
郑植不经意瞥见杜烨亮晶晶的期待的眼神,心思一动,问:“最近传扬的赵娥的事迹,不知二位可曾听闻?”
“可是那位替父报仇的赵娥?”
杜晏曾听过,远在凉州,有位叫赵娥的妇人,她的父亲被县里的豪强李寿杀害,她三个弟弟虽立志为父报仇雪恨,却相继死于瘟疫。李寿因此对人戏言,说赵家青壮都死绝了,剩下的都是弱女子,还谈什么报仇。
这话被赵娥的儿子听到,告诉了母亲。赵娥暗怀愤恨,常夜间磨刀,扼腕切齿,悲涕长叹。
别人都笑话她杀不了李寿,可赵娥却不服气,说自己定要斩下李寿的头颅,血染此刀刃。
李寿知道以后,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却暗自加强了防备,让赵娥等了十余年都没能等到手刃仇人的机会。
终于,一日清晨,赵娥在都亭前与李寿相遇。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赵娥当即就叱责李寿,并抽刀要去砍李寿的马。李寿猝不及防,摔倒在道路旁的小沟里,伤到了腿。
赵娥想要砍死李寿,可却用力过猛,刀插入树杆折断了,就又想夺下李寿的佩刀。
李寿自然不甘心,他强忍着腿伤,抽出刀欲反抗,却被赵娥一手按住刀鞘,一手掐住他抽刀的手,狠狠压倒在地。李寿本想反杀,却不料赵娥的力气如此之大,竟然被她死死按住动弹不得。
僵持之下,由于赵娥压在李寿胸口,让他喘不过气,使不上力,倒被赵娥寻到了机会抢走佩刀。赵娥顺势砍下李寿的头颅,拿到亭长面前,认罪伏法。
亭长宁愿自己辞官,也不忍心给她判罪。可赵娥却说:“我不报此仇,誓不为人。可依法定罪,却是国法。如今我大仇已报,犯下了杀人之罪,请论罪惩处,这就是我的愿望。”
众人都被赵娥的烈义行为所感动,她的磊落,竟然使得官府都不忍加罪与她。又不能强迫她逃走或是归家,只好收她入狱,后来遇到大赦,赵娥获释。
郑植颔首:“正是,海内闻之者,莫不赞赏。凉州刺史上表朝廷,禀奏赵娥的烈义行为,刻石立碑显其赵家门户。我也有感于此,作了一首诗,以表钦敬之情。”
说罢,便向杜晏借了纸笔,缓缓在纸上写下:
庞氏有烈妇,义声驰雍凉。
父母家有重怨,仇人暴且强。
虽有男兄弟,志弱不能当。
烈女念此痛,丹心为寸伤。
外若无意者,内潜思无方。
白日入都市,怨家如平常。
匿剑藏白刃,一奋寻身僵。
身首为之异处,伏尸列肆旁。
肉与土合成泥,洒血溅飞梁。
猛气上干云霓,仇党失守为披攘。
一市称烈义,观者收泪并慨慷:
“百男何当益,不如一女良!”
烈女直造县门,云“父不幸遭祸殃。
今仇身以分裂,虽死情益扬。
杀人当伏法,义不苟活隳旧章。”
县令解印绶:“令我伤心不忍听!”
刑部垂头塞耳:“令我吏举不能成!”
烈著希代之绩,义立无穷之名。
夫家同受其祚,子子孙孙咸享其荣。
今我作歌咏高风,激扬壮发悲且清。 [注1]
杜烨不动声色地靠近观赏。
随着郑植的笔画口中默诵,一个以弱抗暴、为父报仇的烈女形象呼之欲出,叙事生动鲜明,让这则悲壮动人的故事读之如身临其境,音节激扬,古质健劲,越读越要忍不住击掌赞叹。
杜烨看完,再联想到自身的经历,又更生出不一样的情绪。
在兰陵长公主府的那日,一直以来都如同梦魇般,沉甸甸地压在她胸口。
她不断祈祷,自己能平安无事。可在知道幕后真凶仍然逍遥时,还是无法抑制自己的恐惧。
这些时日,她不敢在夜晚入睡,更不敢离开家门。只有把阿兄送的那只笔放在枕下,才能有些许安心。
她不知道自己当时哪里来的勇气,制住了那两个欲陷害自己的侍女,也很幸运,侍女很快便被公主所杀,没机会说出自己的事。
可如果再有这样的状况,她还能否幸运逃脱?
但赵娥的英烈,自郑植笔下喷薄而出,让杜烨仿佛看见了一个新的世界。
原来,真有女子能如此不让须眉,以弱女子之身,面对残暴之徒,毫不畏惧,提刀砍下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