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月的雪积得不厚,草坪间,楼前,冬青旁以及疏桐下的小路,透着骇人的静谧。
步清焰踏着初雪,面不改色地走进了锦州一间装潢雅致的茶铺。
她身着淡粉衣裙,发间一支雪色银簪,映得面若芙蓉。
人尚未落座,桌前的两位长辈已经开始说话。
“昨儿个,监行督老督主死了,步老爷可知?”
大理寺寺卿贺准面色惊恐。
大理寺,刑部,监行督从前一同执掌刑事。
随着监行督打压刑部,孤立大理寺,把刑法大权皆揽于麾下,刑部与大理寺大权旁落,逐年失势,苦不堪言。
步正仁举起茶杯颠了颠,反倒是慢条斯理。
“十二行司疯了似的满城缉拿凶手,那阵仗,我想不知也难。”
步正仁侧目,朝店小二使了眼色,店小二立马知会地上前为他添茶。
茶过三旬,步正仁缓缓开口,面色沉重犹如灌了铅。
“裴进离死因蹊跷,这事恐牵连甚多。”
刑部与监行督水火不容。
数年前,监行督抓走步府大公子步永遥,称他伙同草寇,心生逆反,证据确凿,将人活生生处死。
若不是圣上念在步府几代人忠心耿耿,战功累累,步家人一个也保不住。
此后,刑部刑权被削,监行督更加得以大权皆揽。
步正仁失了长子,日日心如刀割,恨不得将裴进离按在俎板上削肉放血。
如今人死得不明不白,他又忧心忡忡,恐是有心之人栽赃陷害。
老贺抿了一口茶。
“死了便死了!一阶奸臣,杀害好郎,残害朝臣,就该落得如此下场!要我说,挫骨扬灰都不足惜!怎料到,这死后还连累好人家!”
步正仁显得十分冷静。
“此事方才发酵不足半日便在锦州传得沸沸扬扬,已然成了酒楼茶坊的心惊闲谈。听闻那刺客有了些眉目,想来不会与我们扯上干系。”
步正仁宽慰他。
“这般杀人行云流水,不留痕迹,或许只是拿钱提头亦难说,不一定是政场恩怨,老贺宽心。”
“步老爷所言极是。”
可老贺如何能平静心神?
这锦州城内,谁人不知最痛恨监行督的莫过于刑部。
若不是监行督当年残忍杀害铁骨铮铮好男儿,又怎至于步家世代忠贞,到头来家中一个男儿也没有,这断子绝孙的苦痛,谁又能宽心?
如今裴进离轻巧一死,还不知有多少脏水要往刑部头上泼。
倘若刑部倒下,大理寺单枪匹马,如何能与监行督抗衡?
步正仁虽是表面冷静吃食,心却早已飞到了步永遥行刑当日。
那日,寒风呼啸,似乎要把人皮吹翻。
步永遥站在刑场上,誓死不跪,笔直得像一颗白杨树。
因着不跪不能行刑,裴进离奏禀圣上,临时换了火刑。
步永遥被古怪的刑具钉死在十字架上,他面黄肌瘦,伤痕累累,脸上更是血肉模糊。
场下人无不唉声叹惋,往日俊俏坚毅的少年郎此刻却是连寻常的相貌也看不清。
寒冬骤雪,他只穿了一件浸过硫的单衫。
云清风明,他□□的血肉被烈火毒蛇般的獠牙撕咬,在无尽的痛苦中一寸寸化为焦炭。
这场痛,步正仁不会忘,步家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忘。
好在步夫人还有一女。
因着是晚年得女,步家人皆视她为晚来的福分,故唤为晚晚。
步永遥离开之后,更名为清焰,为的是让步家人永远记住那场清天白日的熊熊火焰,永远记住她冤屈惨死的哥哥。
步清焰从降生开始便受尽宠溺,捧在手心里怕碎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步正仁与老贺相约茶铺叙旧,她吵嚷着非要来见见贺叔伯,步正仁也全全依她。
政场大事,晚晚爱听,步正仁也不防着她。
读书写字,晚晚爱学,步正仁就亲自请锦州最好的先生褚夫子到府里来教授。
晚晚自小酷爱读书,步正仁便搜罗天下好书供她抄写阅读。
她乖巧地坐在一旁,气若神闲地喝着茶,平静得与大人们格格不入。
“朝臣之死,乃政家常事。说不定是督主他老人家默默站了队,得罪了对家,招来杀身之祸。哥哥枉死的大仇得报,为何因尚未发生之事心惊胆战?何不普天同庆,欢欢喜喜?”
步老爷早已习惯了小女这副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模样。
他极慢地摇摇头,语调却不高。
“裴进离之死,于法于理,刑部都无法全身而退。”
他含了一口菜肴,只觉无心吃食,味同嚼蜡,心中十分复杂。
他是一朝之臣,亦是一家之主,心中又怎敢自私地为自己的孩儿大仇得报欢喜?
半晌,只听他自我安慰:“也罢,有道是身正不怕影子斜。”
步清焰心中有些苦涩。
倘若身子斜了呢?
屋外的雪越下越大,远处的山尖全白了,大地一片银装素裹。
步清焰换了件红色大袄,脚跨一匹威武的白马,火急火燎又往茶铺赶。
只是,这次是见别人。
白马与这冰天雪地好似融为了一体,偏偏她红润的脸蛋和樱色的红袄给这幅素雅的画面增添了一些明亮的颜色。
却并不突兀。
她利落地甩橙离鞍,冲着店门喊道:“小二哥,把马接了,要上好的草料!”
店小二喜笑颜开地迎上去。
“官人放心,小店有专人饲马!”
他冲门内吆喝道:“接马!”
一个高个牵走了白马,步清焰自顾自地往楼上去。
轻盈的雪花像鹅毛,像柳絮,像蒲公英的种子,飘飘悠悠地落在窗前。
步清焰坐在妆台前,手指搭于耳鬓,熟练地挽了头发。
她取下头上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