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可爱,不可爱
海总是一个样子。
在阴霾天里,就蒙着一层雾,灰灰暗暗,混混沌沌,但在阳光下却熠熠生光,碧蓝透亮,
向晚的帆布鞋踩在细软的沙滩上,低头避开眼前过分灿亮的景象,那些阳光落在发顶,和她的身上,却让她想起电视上皮肤癌的广告,煞透风景。
她缺少一种合时宜的可爱。
这是她自我认知到的缺陷。
自我厌弃,自我贬低,又非要在这卑微里生出几分傲慢,奚落他人的庸俗,却也会计较,自己不够讨人喜欢——没有纤细完美的身材,没有柔顺蓬松的长发,更没有可以时刻仰脸直视他人的那种自我意识过剩的自信。
她埋着头,躲开光亮,也躲开贺以恩的视线。
那句“情绪都写在脸上”却没有后续的解释。她没有回应,不知道是好话还是坏话。
“是我说的话有点冒犯吗?”
贺以恩突然开口。
和她以往认识的男生不一样,他有种自在的刨根问底的习惯。
“只是在想这算是优点还是缺点。”向晚直说了心里的想法。
“对别人来说是优点,对你自己来说可能好坏参半。”
“为什么?”
“和你在一起的人会很自在,因为不用猜测,简单明了。但你可能会习惯性分辨不出别人的真假。”
“因为默认别人也会把情绪都写在脸上?”
贺以恩不置可否。
向晚又说:“但可能总有一天就不会有这种傻气。故事里不总是写,随时间,人会逐渐变化,简单变得复杂,浅显变得迂回,应付生活得心应手,也逐渐罩上一层虚假的面具,得体、体面,符合预期,融入周边。”
“怎么会是傻气,心里这么透彻的人,怎么会是傻气。”
傻气这个词他重复了两遍,在他带着轻微口音的声音里格外好听,甚至显得亲昵。
“你说英文有一种特别的口音。”向晚说,“说不出哪里不对,但是又好像和本地人不太一样。”
贺以恩说:“大概因为我的语言环境太复杂,学校里需要说英文,但在家里跟长辈都还是说中文,玩得近朋友大多也都是家庭背景相似的ABC。可也有很多人以说‘纯正’的口音为傲。”
向晚耸耸肩,“我曾经也这么认为,但是我改不了我的口音,不管怎么说,听起来都很中国人。在语言学校的时候,甚至有老师分析过我们来自不同省份的中国学生会有着不同的中国口音。”
“不过是一种语言,听得懂就好了。说起来,这里的口音也常常被嘲笑。”
随后,贺以恩故意学着美国电影里对这里口音的调侃。
向晚笑起来,“也太夸张了。”
贺以恩停下脚步,随地坐在滚热的沙滩上。向晚也跟着他的动作,坐在他身旁。
“我之前在这附近读书,所以常来这里。”
“你换过许多学校?”
贺以恩说:“曾经比现在还不安分,总惹事,也不爱读书,喜欢混迹在中国城附近。”
向晚没有说话,她懵懵懂懂知道所谓叛逆与青春期,但她一向是过分懂事的人,不理解这种与世界为敌的叛逆到底是什么。
“中国城是个很特别的地方。”贺以恩说,“那里可以容纳一切,好的坏的,热闹的晦暗的。”
“你以后要继续帮家里管那些生意吗?”
向晚脱口问出后就觉得唐突,脸上现出尴尬,“你不想回答可以不回答。”
贺以恩却回答了,“恩。对我来说那是我生活的一部分。”
“为什么呢。人生也可以有很多其他选择。”
“比如说?”贺以恩倒问起她。
向晚却一愣,脑海里全是那些标签化的工作名词,听起来毫无吸引力。
“也许我们都注定不一定能成为我们想要成为的。”贺以恩说,“就像你看过的那些故事里写的。”
“你很悲观。”向晚说。
贺以恩说:“你也是。”
想来,终于找到他们两人的共同点。那么多不同里的“也是”。
“去海里走走吗?”贺以恩说。
向晚犹豫了一下,然后点头。
他们赤着脚一起往海水里淌,等一波一波浪冲击向他们,向晚低身将长裤卷在膝盖上,然后继续往里走。
“你在海里游过泳吗?”
贺以恩的发问像是确信她没有。
向晚如他所料的摇头,“海太广阔了,不如游泳池有安全感。”
有泳道,有边界,有高低,有消毒水,还有救生员。安全且有限。
“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喜欢来海边,在海里游泳。看着无边的海,看着没有边际的一切,想象冒险的可能,就像人生也突然失去限制,因此会陷入对未来的无限的想象。未来的想象总会比现实好一点,因为会忽略自己无法做到的事,预先认定自己克服了一切。”
贺以恩的话露出冰山一角的真心,这一点点就已经触到了向晚的船舶。
那些调侃,无所谓的态度,举手间的闲然淡定,都被海冲刷走,露出底色的彷徨孤独。
向晚突兀又提起他名字的由来,好像要趁此揭露他的一点隐秘,“只是因为叫Ian,所以就叫以恩吗?”
贺以恩看向海天相连的那一线,“也是因为,要我一直记得有人有恩于我,让我予以恩报。”
以恩恩相报。
听起来却像索取的枷锁。
贺以恩看着停在刚到小腿肚的水位的向晚,“不往前继续吗?”
她犹豫地摇头,“会把衣服弄湿的。”
贺以恩笑起来,然后突然抓起她的手带着她往前跑,而向晚本能退却地向后缩,试图将手从他手中抽离,贺以恩却顺势抬起她的腿,将她抱起来往海的深处走。
在她惊呼的时候又停下来将她放下,手里却一直抓着她的手,与她一起承受海浪一重重的翻打。
海浪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