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身为一个画师,他时常会有感性冲动,气血上头便会万事由心,根本顾不上思考顾忌,这使得他常为灵感眷顾,能画出那些瑰丽如云霞的壮阔画卷,在这座纸醉金迷的城池里声名大噪。但想查明父母当年的冤案,他必须保持极度的理性,极致地克制,像隐蔽在山间洞窟里的独狼,待目标出现方悄无声息地现出身形来。
这于常人来说或许是困难,对于孙道玄这样一个天马行空的画师则是折磨,所以昨日他一时失控,说了一些不当说之话,说完并未有一丝痛快,只有更加落空的心情,整个人如游魂一般。
如今自己既然顶着薛至柔的皮囊,出行不受限制,他自然想到要去糠城看一眼公孙雪的老母。刚来洛阳那一年,孙道玄风餐露宿,居无定所,承蒙公孙雪收留,居住在老母家中,替她照料老母。不知她近来如何,孙道玄十分担心她的身子,横竖晚上睡不着,便抄起法杖权当防身,朝糠城走来。
沿着自己熟悉的道路七拐八拐之后,孙道玄来到了一方小院前,看着泥泞窄巷里熟悉的破落门户,鼻翼间好似闻到了熟悉的黍米粥香。但他知晓那是幻觉,公孙雪的养母,他唤之为“阿婶”的妇人已卧病在榻,难以起身,更遑论能吃到她亲手所做的菜肴了,也不知阿婶如今身体如何,可曾听说北冥鱼案,可知自己遭遇陷害被通缉,可会担心自己。
孙道玄的心思乱如团麻,沉沉叹了口气,心想若是他当真如薛至柔那般懂风水,倒真想看看自己的八字,为何与他亲近之人都会横遭噩运,也不知是不是他克的。
孙道玄沉闷地站在院外,待绣鞋尖终于踢飞了最后一块小石子,已逼近宵禁时分。他在那斑驳的房门前,最终没有选择走进去。毕竟用着别人的身体,除了徒增打扰,他并不能给这个善良的妇人任何,甚至可能会引起她的忧思,加重她的病势。
孙道玄转过身,拎起裙裾,往南市的方向走去。北冥鱼案依旧扑朔迷离,好在今日并非毫无斩获,已经知晓陷害他之人应有同谋,他心里的成算便多了些。毕竟人心隔肚皮,多一个人便会多一分破绽。
孙道玄如是想着,快步走出了糠城。逼近宵禁,这两日入夜常有雨,街道上鲜有行人,整条巷子里只回荡着轻巧的脚步声,忽然间,他脚步一顿,感觉身后似乎有人在盯着自己,可他回头一望,四下里又没有可疑之人。
是疑心太重了吗?孙道玄蹙眉思量,同时加快了脚步。转过了两个巷口,那种感觉非但没有消退,反而愈演愈烈。
他低头看着身上彩袖齐胸襦裙,抬手推了推云鬓,心道真不该给这丫头梳妆打扮,别是遇上采花贼可就糟了,且不说是否会增加奇怪的体验,万一丢了命可怎么是好?
孙道玄如是想着,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开始边走边频频回头,想看看是否真的有人跟踪自己,可他每次都只看到空荡荡的街道,间或有三两行人,皆是各顾各赶路,丝毫没有盯着他看的意思,也不曾有哪张面孔重复出现过。
难道当真是自己多心了?孙道玄如是想着,心里的惴惴却分毫不减,他脚步越来越快,几乎小跑起来。但这副身子耐力着实一般,很快便开始上气不接下气,手里的占风杖不住与地面摩擦,发出狼狈的声响。可背后的眼睛始终如同潜伏在丛中的虎狼一般,从未被甩掉。
说来也奇,这一路跑过来,居然一个武侯都没碰见,难道连武侯们都吓得不敢来了?抑或说,对方连武侯都能调动得了?
有了这个猜想,孙道玄心中大叫不好,拐过十字街,转而往南而去时,他下意识一回头,只见街口的角楼上突然飞来一根银针。
幸亏是月圆之夜,银针飞来的一瞬恰好反射出一缕月光,否则孙道玄定然无法在黑暗中看清这袭来的暗器。千钧一发之际,孙道玄闪身躲开,银针擦着面颊划过,未有伤到孙道玄,可薛至柔相对娇弱的四肢却令他未能保持住平衡,向后摔倒在地。他还来得及挣扎起身,便有一身着黑色夜行衣的刺客自飞檐之后矫健跃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拔出一把明晃晃的宝剑,以万钧之力劈向他。
这一切不过在须臾中发生,但在孙道玄的脑中,仿佛一幕缓缓变化的画卷。来不及躲闪的他,下意识地举起手中的占风杖,抵挡这无比锋利的剑锋。只听尖利的金鸣声一响,那宝剑的剑锋接触上占风杖那铜制的杖身,将其拦腰切断。月光下,那刺客的面容也逐渐清晰。欲取自己性命之人就在眼前,孙道玄却是好奇之感大于恐惧,睁大双眼望着眼前的刺客。
此人个头不高,即使穿着厚厚的夜行衣,也能看出身材偏瘦。须臾之间,孙道玄与那刺客目光交汇,虽然蒙着半张脸,刺客的眉眼却生得很是秀气,一双美目的眸底饱含着愤怒、幽怨、甚至还有些许彷徨。孙道玄眸色一震,似是觉得这双眼睛有些熟悉,再看眼前那宝剑的剑柄与剑穗,便豁然开朗。他认出了,眼前要取他性命之人,不是旁人,竟是那曾与他相识多年的公孙雪。
孙道玄喉头一紧,想要大声唤出“阿雪”这两个字,这是他平日里对公孙雪的称呼。可他还未来得及出声,冰冷的剑刃便刺透了他所用着的薛至柔的左胸,正是心脉所在。孙道玄口中含血,呛咳不已,一个字也说不出,他奋力地抬起手,想要告知对方自己的身份,但回答他的唯有逐渐抽出的利刃。
随着这一下抽剑,孙道玄感觉自己的意识似乎也正在从这具身体抽离。在他手中,那早已断成两截的占风杖顶端的木乌鸦口中的衔花突然旋转起来,脑中回响起一个渺远而陌生的低沉人声:
“乾坤反转,冤命五道,解此连环,方得终兆……”
眼前已经变得完全漆黑一片。孙道玄吊着的气一松,整个人瞬间昏死过去,再也无知无觉了。
再醒来时,孙道玄发现自己正置身于一个驿馆的大堂内,到处皆是自己不认识的人。他们当中,有的穿着县衙官吏模样,有的一看便知是武侯,有的身着道袍,有的则是寻常百姓装扮。在他身侧,一慈眉善目的老道士,正担忧地看着他。
“这里是……”他问向众人。
夜半时分,洛阳城头响起了闷雷,随之而来的,便是瓢泼不绝的雨,如跳珠般落在青石阶上,发出激荡声响,伴着轰隆天鼓声,大有几分雷霆万钧之势。
这样的雨夜里,千家万户皆已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