辗转反侧地睡去了。
薛至柔与唐之婉虽未谋面,这辗转反侧的心境却是出奇一致。纵便三品院的床榻很是舒适,唐之婉挂心祖父,依旧是整夜未能入眠。
待天方擦亮,她便起身洗漱,准备一到点卯时分便要求见剑斫锋,好好与他说道说道,争取能交些赎铜早日回家,以防堂兄使坏,对祖父不利。
正思量着该如何组织话语,方能说服那位不可一世的大理寺正,忽然听到三两声叩门,随即院门便被打开了,剑斫锋阔步走了进来。
所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唐之婉迎上前去,纵便心里已经骂了他一百八十轮,脸上还是挂着假笑,语气软了几分:“不愧是大理寺最负责最明智的剑寺正啊,距点卯还有大半个时辰便来了?敢问……我写的供状你可看了?那日在府中,当着祖父的面,诸般事我不好说。但你只要看了供状,便知晓我并非有什么私心,我是迫于堂兄,才……”
剑斫锋看着唐之婉澄澈双眼下的一片乌青,心里别提多不是滋味,他知晓自己行的是一招险棋,为了不引起唐之晴的怀疑,昨日去府上拿人时,既没有知会唐之婉,亦没有请示唐休璟。这位兵部尚书已至耄耋之年,更是带病之躯,万一气出个好歹,不单唐之婉会恨他,朝廷亦会降下罪责。但若不引蛇出洞,恐怕他日唐之晴当真会害死唐休璟,故而此一番剑斫锋赌得不单是自己的推断准确,更有唐休璟的身体与承受力。
好在一切顺遂,未酿出什么乱子。昨夜逮捕了唐之晴后,他一直在大理寺办案,待整理完卷宗,便守在了三品院外,听得唐之婉门内有响动,就命差役开了门,只为了能早一刻见到她,将实情告知于她。
猜到她应是一宿未眠,剑斫锋心里万般不是滋味,躬身一揖。
哪知唐之婉登时会错意,双眼睁大,面色如纸:“什……什么意思……可是我祖父气得犯病了?还是……”
见唐之婉急得要哭了,剑斫锋忙道:“不是不是,你莫慌,唐尚书什么风浪没见过,身子无碍的。你我相识一场,我纵便再木讷,也不会怀疑你的初衷……只是事出有因,需要做下局,方能引幕后黑手现身。如今凶徒伏法,已然尘埃落定了。尚书府的车马正等在大理寺外,唐尚书无恙,你且放心。”
唐之婉愣了好一阵,方回过神来,眼泪簌簌落在手背上、绒毯上,她重重掐了剑斫锋的手臂一把,看似解恨,实际却未着什么力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你还不告诉我?”
剑斫锋示意唐之婉走入房中,两人坐在桌案前,他细细将昨夜捉拿唐之晴之事,与先前查找兵符时发现的线索告知了唐之婉。
唐之婉既惊又怕,没想到堂兄竟丧心病狂到了如此地步,不单觊觎兵符,还想谋害祖父,甚至连祖父肺胁受损,都是他在背后推波助澜。如今一朝被剑斫峰揭穿阴谋,当场抓了现行,不知祖父心里会是何等滋味。
唐之婉着实唏嘘良久,才压下了情绪,又问剑斫锋道:“话说回来,你是怎么知晓是我偷拿的兵符的?那日你不过是第一次见到堂兄,我也没有告诉过你我听到他与堂嫂的对话……”
“我审了近十年的嫌犯,上一次到府上,看到你的反应,我便知道那兵符是你拿的。但你如此做应有苦衷,还不肯轻易告诉人,应当事关唐尚书,我于是让手下留心唐之晴的可疑之处,这才发现了端倪。”
“原来如此……”唐之婉若有所思,许久没有言语。
剑斫锋以为她不满自己的欺瞒,才欲再解释,却见她秋波一转,抬眼望着他的额头,喃喃低道:“你的头……还疼吗?”
昨日为保朝廷威严,剑斫锋开了瓢也一声不吭,实则被她砸得眼冒金星。毕竟是武后朝的兵符,铜制分量亦不算轻,被迎面砸一下子自然很痛,但此时,面对她春风化雨一般的言辞,他确实感受不到一丝痛意了,便回道:“无妨,已经大好了。”
唐之婉看着那幞头下一道细细的伤口,好似并未处理过,想起剑斫锋乃是孤身在京洛,估摸着也无人为他擦伤,想也不想便脱口道:“昨日我见房中有药膏,不妨让我帮你擦一擦……”
话一脱口,对上剑斫锋略带错愕的眸子,她倒是霎时不好意思起来:“若你觉得不妥,便……”
剑斫锋挠挠头,一向精明的人也变得笨嘴拙舌:“啊,不知怎的,伤口好像疼,疼起来了……”
唐之婉忍笑起身,拿起榻旁窄柜里的药筐子,取出药膏,摸出绢帕,翻出干净爽利的面沾了膏体,点点涂在剑斫锋的伤处。
两人都没有说话,彼此间却涌动着心照不宣,却又无法言喻的暗流。哪知还未擦两下,便听得大理寺差役带着唐府的小厮走了进来,小厮低声唤道:“女郎君可在吗?家公让奴……”
唐之婉一惊,手上蓦地没了轻重,直戳得剑斫锋“嘶”的一声,伤口生疼。
差役与小厮也傻了眼,杵在原处,进退两难,似是无法想象聊案子为何会把幞头都聊掉了。
在仿若比命还长的诡异沉默后,剑斫锋率先回过神,起身对唐之婉道:“时辰不早了,为免老尚书担心,剑某送你回家罢。”
唐之婉这才如大梦初醒,放下烫手山芋般的药膏,快步出了三品院。
自大理寺到唐之婉家这一路不算短,车行亦缓,但还是比两人预想中更快抵达了唐府所在的坊间,剑斫锋所驾的马车方拐过小巷,便见唐休璟拄拐站在乌头门下相侯。
唐之婉掀开车帘,遥望着那乌头门下的老者,只见祖父的身躯早已算不得伟岸,瞳仁中的光亮如烛之将熄,伫立之姿却仍保留着武将应有的风范,看到唐之婉所乘的马车,他的眸子终于亮了起来,满满慈爱,与世间所有的祖父无异。
唐之婉只觉自己的鼻尖又酸涩起来,年少时扬鞭立马,唯念报国,只要能换边民数年安泰,六畜蕃息,纵便是青山埋骨,马革裹尸,亦九死不悔。可功名昭著,封妻荫子,亦会有嫡孙加害,只因一己之躯许国,便难再许家。
所以她要将所有的崇敬与爱全都给祖父,让他知晓自己的一生绝非不失败凄凉,唐之婉忙叫剑斫锋勒马,从车上跳了下来,翩跹上前搀住祖父:“这几日时气不好,晨起便闷得厉害,祖父怎一个人站在这里,可觉得闷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