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寒冬来得格外早,十月刚过半,上京就飘起了大雪,正值傍晚,下了一日的地上,厚雪已经积了厚厚一层,踩在上面格格直响。
云笙抱着琴垂首站在廊下,飞扬大雪打着旋落在肩头,她缩着肩膀将双手放到口边哈了口气。
天气实在太冷了,手臂已经没了知觉,地上的凉意顺着脚底窜到小腿,整幅身子都要僵了去。
过了不久,天际被黢色濡透了,屋内终于有了动静。
她蜷了蜷手指,抬起头。
格花正门开启,一个三十出头的女子走了出来,沉着脸道:“进去吧!识相点,叫你做什么便做什么。”
云笙拖着冻僵的身躯,躬身道是,“阿笙谢过姑姑了。”
进了门,绕过三折屏,便看到了今日摘星楼的贵人们。
一共四人,个个锦衣华带,富贵逼人。
这样的酒场,多半是要找伶人抚琴吟唱的,可贵人讲究,不屑寻倚门卖笑的路岐人,只能从这隶属礼部的教坊中择人。自己出身官宦之门,又习过诗礼,最是合适不过。
筹光交错中,她最先注意到自己左侧的男子,穿蟒衣系銮带。
是锦衣卫指挥使蒋桓,云笙记得他。
三年前,陆家被抄那日,是他带人先进的门。
这条大街不临街,很隐蔽,每日夜色浓郁时,却灯火通明,纷纷攘攘的酒阁坐满了听曲狎妓的‘体面人’。
蒋桓旁边便是熏炉,熏炉边上坐着个穿锦缎直缀的公子哥,是当朝首辅之子沈博昌,他是这里的常客。
身份有别,以往云笙也只是远远见过他几面。
沈博昌右边,便是同她勉强有两分交情,也是今日令她来此的礼部侍郎段昆宇了。
还有一位,云笙不自觉掐紧了指尖。
“哟,这位是?”
云笙正想先同段昆宇打个招呼,就见最上首的男子站起身来,他有一双漂亮的丹凤眸。“这美人哪家的?”他问说。
此人正是前不久刚奉诏回京的梁王萧允,也是她来此的目标。
云笙跪下行礼,口中道:“奴婢乃教坊西司琴姬陆氏,奉令,来为几位大人助兴。”
对面的段昆宇也笑着站起身,朝萧允拱手,“殿下,我叫来的,给您瞧个纳罕物件儿!”他抬了抬手,示意云笙上前,笑容满面道,“殿下一定不认识她,但她的来头可不小,陆楷瑞的六女,江南秦淮八绝之首的琴姬白雀儿所生,实打实的上京贵女。”
席间一寂。
萧允怔了怔,似乎没料到陆家竟还有人生还,诧异道:“陆?就是投了北面大渊,任由妻儿老小被抄家灭门的镇北将军陆楷瑞?”
段昆宇眯起了眼,说正是呢!又道,“陆家女眷被没入教坊司,病的病,死的死,最后活下来的独独只有这一女。”眼睛里浮出嘲弄的光来,朝众人揶揄一笑,“是个识时务的妙人,近日在上京名气大涨,特意叫来为咱们助乐,诸位也听听她的琴音,品鉴一番。”
语毕,起了个曲目道:“唱吧!”
一屋子纨绔,哪里又真的是想听曲,好在云笙这两年多已经习惯了,只垂眼行了个礼,便坐下来抚弦。
然听一人道:“且慢!”
云笙抬头,见那沈博昌端着酒盏摇摇晃晃站起来,走近她,驻足,在她颈间嗅了嗅。
酒肉酸臭扑面而来,云笙忽然有些想吐,不由皱起了眉。
他却很敏锐,捕捉到她的厌恶,一时竟愤慨起来,凉声道:“凤求凰,有什么好听的,本官要听‘燹北叹’。”
燹北叹,是北疆沦陷后,许多妇孺被劫掠到了大渊,沦为禁脔,异国他乡悲苦,渴求大邺有一日能带兵解救她们归朝的曲目,也是今年刚传到的上京,听者悲苦,闻者惊骇。
但在这种地方,云笙却不想唱这个。只因她的母亲也是花楼出身,前些年不幸被大渊掳去,至今音讯全无。
云笙浅笑道:“回大人,这曲目是今年方传唱进京,奴婢还不曾学起,不若您再选一曲别的。”
久没听到回音,一抬头,见男人竟淬了酒盏,紧接着,指向她破口大骂:“真真是陆家的破鞋,都出来服侍爷们儿了,让你唱个曲还拿乔,你的老子投敌叛了国,新帝御极,天下大赦,这才侥幸留了你一条贱命,你可倒好,不缩起脖子活着,还对着爷们几个清高起来。”
云笙心口一窒,一张芙蓉似的小脸顷刻绯艳起来。
入教坊三年,这种场合她实经历了太多,她的身份,什么都不能做,只得跪下赔罪,祈怜道:“都是奴婢不是,惹得大人不悦,实是不该,请容奴婢先行退下,待改日研习过后再来服侍诸位。”
这些世家公子哥,个个都是作践人的一把好手,循着以往的经验,她越是怯懦,脱身的几率就会越大,哪知今日却不是。
只觉得手上一痛,接着砰的一声,她被重重摔到了地上。
“爷息怒!奴婢该死!”忍着痛意,爬起跪好。
“你是该死!”
沈博昌不过仗着一个好爹,这才勉强在六部混了个虚差,平日里章台走马,流连花楼,半分骨气也无,今日不知为何竟凛然起来,义愤激昂道:“北疆一战,我大邺多少儿郎埋骨沙场,多少妇孺沦为阶下囚奴,此炼狱之祸,皆因你陆家投敌之过,尔等即便千刀刮死也难赎己罪之毫一!”
他的吼声尖锐,斥得人耳膜生疼。
云笙紧紧抿着唇,强行将心口的浊气咽下。
萧允瞥了一眼对面,小声嘀咕道:“这沈博昌,着的什么魔怔,好端端竟发起疯来。”
他旁边的蒋桓端起酒盏饮酒,目光望向对面,女子穿着朱红色的长衫,长衫上绣着茜色的兰草,并膝跪着,单薄的身子匍匐,玉颈微倾,在烛光下,如渡了一层水玉。
被温过的酒水,热度慢慢从盏壁传递到指尖,他皱了皱眉,将盏子放到案上。
萧允正好看过来,目光正与他相撞。
一双深潭似的眸子,寂静到近乎冷漠,让人望一眼,便觉遍体生寒。
他揉了揉眉尖,吁了口气,‘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