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苦寒,八月草黄。
坑洼不平的道边,枯黄的杂草被清理出来,数十衙差围坐篝火,谈笑喝酒吃肉,而不远处,一群戴着镣铐甚至枷锁,蓬头垢面的人小心啃着手中发霉的糠菜团子。
“你、你,鹿三娘,你做什么!”
忽然,一声妇人的怒斥响起,引得众人看去,却见一女子左手右手都拿满了糠菜团子,而她面前,几个孩子望着空空的手掌心发呆,一个年纪小的,已经咧嘴就要大哭。
发出怒斥声的,是个年约五十的妇人,虽然上了年纪,脸上脏污,却不难看出其眉目姣好,曾经应该是位端庄秀丽的夫人。
而被她指着,双手拿满糠菜团子的女子,长相倒也不差,只是体型却是在场所有人之中最富态的,而且,拿到糠菜团子后,她满脸喜色,也不理那妇人,也不嫌泛着馊气的团子难吃,几乎是一口一个,飞快将几个团子全部吞吃入腹。
这粗鲁的吃相,若放在以往,定会引得所有傅家人鄙夷嘲笑,但此时,所有人已经无暇关心女子的吃相,他们更关心的是,女子夺走那几个孩子的吃食,孩子们怎么办?
冤孽啊!
妇人身形摇摇欲坠,看看那女子,再看看身旁仍处于昏迷中的清瘦身影,只觉得嘴里快苦出胆汁来。
他们傅家,曾经是多高不可攀的门楣,而她的孩儿,又是京中多少贵女的梦中人,结果,千挑万选,最后却被这粗鲁无状的杀猪女鹿三娘给算计,成了傅家长媳,傅霜知的妻子。
成了就成了吧,木已成舟,也不可能将人休了。
妇人,也即是傅霜知的母亲莫婉娘出身书香世家,熟读经书,觉得这儿媳虽然有些心计,但到底年纪还轻,多教教,兴许就能将她心性扭过来。
谁知,傅霜知与鹿三娘刚拜完堂,傅家全族便蒙冤获罪。
傅家凡年满十四以上男丁,几乎被处死殆尽,余者皆与女眷一起被判流放,而十四岁以上的男丁中唯一一个活下来的,便是傅霜知。
傅家祖上立过大功,留下一面免死金牌,可免子孙后代中一人死刑。
傅家将这个机会留给了傅霜知。
只因他是傅家的麒麟儿,当今世上最为惊才绝艳之人,两岁开蒙,有过目不忘之能,琴棋书画,医卜星象,均是一学便会,待到科考入仕,更是连中三元,十七岁状元及第。
如此资质,才有可能为傅家洗白冤屈。
傅家人是这样想的,可死罪虽免,活罪难饶,傅霜知同样被流放,且在刚刚上路便突发高热倒下。然后他那刚拜完堂的“妻子”鹿三娘,就仗着身高体胖,抢同族孩子们的吃食。
思及此处,莫婉娘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看着狼吞虎咽的鹿三娘,痛心疾首:“三娘,每人只一个团子,你抢走了,孩子们吃什么?这流放路还长,难道你每餐都要抢别人?等到那时,所有人都饿死了,就剩你一个,你以为你能得了好?”
终究是书香世家出身,到了此时,莫婉娘还是说不出什么恶言,只希望谆谆教导能让鹿三娘明白,她一人是活不下来的。
谁知,刚说完,便听鹿三娘冷哼一声。
“若不是嫁了你们家,本小姐还舒舒服服在鹿家当千金小姐!几个团子怎么了?这是你们傅家欠我的!”
“你、你——”
莫婉娘捂着胸口,万万没想到鹿三娘能这般无耻,明明是她算计的亲事,现在傅家落难,她反倒怪上了傅家?
鹿三娘得意一笑,“你什么你,你个老不——”
“死”字未出口,鹿三娘忽地“哎呦”一声,蹲下,随即便毫无形象地抱着肚子,在地上惨叫着滚起来。
莫婉娘惊讶地张大了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难不成是做戏?想讹人?可如今他们一群流放犯,还有什么好让鹿三娘讹的?
没过一会儿,似乎疼痛缓解了,鹿三娘狼狈地爬起来,一边捂着肚子,一边张口就是尖利的斥责:“你这老不死——”
话声刚出口,破空声响起。
一块石子结结实实砸中鹿三娘额头,鲜红的血花瞬时冒出。
鹿三娘的声音顿时止住,好似被这石子砸断一般,再没了声息。
她身形摇晃,眼神涣散,似乎努力睁大眼睛想要看看砸她的是谁,但却徒劳无功,“噗通”一声,鹿三娘跌倒在地。
很不巧,这一跌,竟又跌在一块石头上。
莫婉娘听见“砰”地一声,看过去,就见鹿三娘脑袋下那颗石头被染红。
这、这……
莫婉娘目瞪口呆,不知这一切怎么在转瞬之间发生的,好一会儿,突然听到身旁响起一个虚弱的声音。
“母亲……”
莫婉娘扭过头,便见身旁站立着一个少年。
他身形瘦削,眉目秀致,苍白的面上略带病容,抿唇不笑不语时,就好像一尊冰玉雕成的人偶,疏离冷淡,不在尘世,精致却冰冷。
尤其那双眼睛,此时竟带着些让人不寒而栗的……杀意?
莫婉娘为自己脑海中刚刚掠过的词诧异了一下,但随即便将其忘却,高兴起来。
“霜儿,你醒了!”
莫婉娘是真的高兴,自从踏上流放路,傅霜知便大病不醒,这流放路上无医无药的,一点小病都可能要人命,莫婉娘不得不担心。
好在,现在他醒了。
因为儿子醒来,高兴的莫婉娘一时都把鹿三娘给忘了。
她忘了,有人却不会忘。
傅霜知淡淡看向那个脑袋磕在石头上的女子。
死了吗?
应该不会吧。
这女子身体健壮,前世直到抵达流放地,她都没有生过什么病,偶尔被官差打了,不需上药都能很快就好,简直像个怪物一般,若非……她可能才是会活到最后的人。
但可惜。
有他在,她断不会再如此逍遥。
——前世不会,今生更不会。
傅霜知敛眸,掩去眼底一切思绪。
正盘算,忽听一道呻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