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都无法在这里拥有居身之所。
她心里晦涩,手中忙活不停。
中餐厅开业时间很早,每天上午六点至晚上十点,于是覃真不得不耗费一天中的十七个小时窝在狭窄潮湿的洗碗间。
老板娘话很多,常常靠在一边冲她嗑瓜子,问她几岁,叫什么,父母做什么,从哪里来,为什么来这里。
身在异乡,覃真格外紧张安全,往往打着哈欠掩过。但还是栽在一个月后的下午。
那时候她刚从老板娘手里拿到工资,两千一百五十块,其中有五十块是因她刷碗又快又干净得到的奖励金。
覃真捏着崭新的钞票,准备一会儿将旅店赊下的账单还清,脚步落在餐厅外,迎面走来个五大三粗的中年男人。
“呦呦呦”,他晃着手中的珠串子,冲覃真扬起古怪笑容,“这是哪里来的妹妹,白细得很,瞧这小胳膊,啧啧!”
不是没见过妄图占人便宜的顾客,覃真木着脸就要与他擦肩,肩膀处的衣料却在突然间被人挑起——
“做什么!”
她使劲往前迈了一大步,待错开与那人的距离后,迅速捂住领口,昂着头大声冲男人喊道。
许多年后,覃真还是会回想起这一幕。那时候她很年轻,人也软弱,身板瘦小如同幼鹿,发起火来像锅中煮面时涌出的浓稠泡沫,外强中干,一碰便破。
她声音很大,成功吸引其他闲暇食客。
这反应出乎男人意料,他怔愣几秒,片刻后短眉竖起,开口吐沫星子便满地:“什么做什么!你他妈穿着老子店里的围裙跟老子喊什么!”
原来事情比她想象中的更糟糕,男人是这餐厅的老板。覃真尚未回神,便被对方狠狠推搡:“你他妈给老子打工,说话还这么冲!”
背脊狠狠地撞在了啤酒桶上,凸出的龙头将她的肩膀怼出淤青,她捂着领口用力消化着疼痛,眼前的人却还是恼羞成怒地举起拳头。
覃真窝在成堆的纸箱上,蜷缩着身体,等待即将到来的暴戾。
是老板娘将男人劝了回来,她揉着男人的肩膀,拍了拍他的手臂:“哎呦呦,这一回来就给我找麻烦的呀,去去去,你个老爷们儿跟小姑娘计较什么!”
最终结局以食客的冷眼旁观和老板娘的蹙眉挥手收场,覃真头脑发懵地撑起手臂,从地上坐起来,随后在众目睽睽下低头走出了餐厅。
那是沪城很冷的一天,她走在街边迎着寒风和大雪,头发被吹成带着冰渣的几绺。身体是冷的,而心更冷,像个移动冰源。
离家这样久,蒋文香非但没有来寻她,报警这事似乎也不打算尝试。她并不将自己视为亲生,或许心中还要庆幸摆脱家中的累赘和赔钱货。能让她痛心的,大概只有那三千块彩礼钱。
舜耕广场是沪城最繁华的cbd之一,她衣着简陋,披头撒发地走在桥边,像头丧家之犬,看光鲜都市男女拎着奢侈品来来往往,各色跑车整齐排在路旁。
世界这样大,却难以容下她。
那是覃真生命中极其晦暗的一天。
但也是改变她命运的一天。
那时广场在搞活动,抬眼望过去是黑压压的一片,覃真铁青着脸打算从摩肩接蹱的人群中觅得一点缝隙,掌心却突然被人塞进一张卡片。
那是张印着人像和数字的卡片,大概是长期活跃在大屏幕的艺人,她抿抿唇,找出一点印象。
“走过路过不要错过,我们宋淞下周就要走红毯,喜欢他的麻烦投个票啦!”
覃真抬起头,瞧见玫瑰色头发的女孩笑意盈盈:“拜托啦拜托啦,给我们宋淞投个票,这是他争取很久才得到的红毯机会!”
这是她进入沪城以来得到的为数不多的善意,尽管带着前提,覃真很想点头说好,却困窘于自己没有手机。于是只能吐出干瘪一句:“宋淞吗?我好像听说过他。”
真是笑话,那个家贫穷,简陋,连一张干净床铺都不属于她,怎么会有打开电视机看艺人表演的机会。
可她想尽力抓住这点暖。
而这句顺利打开了玫瑰色女孩的话匣子:“你真的听过他呀!看来我们宋淞的努力已经被人看到了!我好喜欢他啊,他超级好看,有礼貌,温柔,认真,以前演过……”
对面人滔滔不绝地描述着,覃真怀抱着沮丧一个字都听不进,她的瞳孔里只填进女孩清亮的眉眼,以及当事人再三克制还是溢出的浓稠笑意。
这才是真正幸福的人啊。
覃真蜷缩起手指,指尖干裂的倒刺提醒她正拥有着怎样落魄狼狈的人生。
“……宋淞哪里都好,就是还不够火,都怪他那个干吃饭不做事的经纪人,白拿那么多钱,整天什么工作也不安排,简直在喝人血!”
女孩忿忿地皱眉控诉着,覃真却只捕捉到那句“白拿那么多钱”。她微微探头:“经纪人,赚很多吗?”
她从没听说过还有这种职业。
“当然!如果艺人红火,经纪人拿上百万不是问题。”
女孩两手一拍,“因为这个,才会有那么多连大学甚至高中都没毕业的人去应聘的吧?结果好不容易做了人经纪,又不做事,也不嫌丢脸!”
原来如此。
覃真定在那里,听着女孩的斥责,看向手中的卡片,上面“KW娱乐”四个大字赫然入目。
天气很冷,指节变得冰凉且惨白,她却仿佛远远窥见命运露出的一点微光。
胸腔里的心脏迅速跳动着,周身察觉到一股奇异的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