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又一次在黑暗中醒来。一睁开眼,脑子里就只剩下白天树洞中触及的心跳声。那样一颗稳健有力,强壮滚烫的心,还有那一刻无可比拟的震惊和感动。我按着自己的胸口,尝试去回味,去铭记,沉湎其中——
于是闭上眼睛,又回到了那个树洞,回到了雎献身边。任由根植在回忆里的那阵强烈的心跳声冲击着自己的耳朵和心脏,占据着自己的触觉和情感;任由自己在凶猛的颠簸中随波逐流,昏天黑地,浑然忘我。
我无法,也不愿将自己的身心从那擂鼓般的心跳声中抽离出来。
窗外的夜晚,夜晚里所有生机勃勃的声音,风声,花木沉睡声,蛇虫悄然活跃的声音,雾气凝结成露水的声音,全都在那阵心跳声里沉寂下来,黯然失色;剩下的寂静,也都被他胸口滚烫的心跳声给填满了;这个本来充满了不安的沉闷的夏日夜晚,在他不竭不休的心跳声中变得躁动难耐,无比漫长;而我原先所本能向往却又所知甚少的男女之情,也终于在这赤诚的跳动中撇开了那些停留在表面上的浮尘——男女之间的相互依赖,彼此将就,充斥着虚伪和自我感动的,刻板画一般千篇一律的对手戏,没来由的温柔款款,演不腻的你侬我侬——显现出一个值得去追逐,去探寻的真相。
这一夜,有什么在汹涌野蛮地生长出来,轰隆隆,哗啦啦,骤然间山崩地裂,势如破竹,山石滚落,砂砾成堆……盛夏夜无数缤纷的声与色都被掩埋于山石之下,在无尽的黄沙里归于沉寂和虚无;虚情假意被嚼食吞咽,陈旧而迂腐的感情缧绁被踏碎废弃。而坍塌的废墟之上,漫天的尘土之中,一个古老的神话正要呈现出它最原始最本真,也最令人着迷的面目……
——这或许才是我来彼泽山的真正缘由,那令我的心魂都为之倾倒的心跳声里,藏着唯一能延续我的生命的神奇力量,也藏着我迷惘中似乎正在追寻的,关于生命和死亡,关于爱和归属的真正答案。
不过,即便有这阵心跳来填补自己生活中突然多出来的空虚,但没有了雎献的彼泽山,还是不声不响地留下了一个空荡荡的洞。什么都要陷进去,什么都填不满,什么都在消失不见。
原来自己一直以来,难以摆脱的那种煎熬心境,就是孤独吗?原来被人群环绕,却无人可以倾诉的感觉,就是寂寞?原来真正靠近一个人可以这么暖和啊!能在黑暗中互相依偎,在灵魂深处缔结永恒的感觉如此踏实,又如此美妙。原来这就是喜欢,这就是我之前嗤之以鼻的情爱。
早知如此,死活也要留住他,为什么没能留住他呢?……
从孔雀湖回来的第二天,聂英子就不出意外地患了风寒。为此我顺理成章推迟了下山的行程,和喓喓陪着聂英子养病。那天,是雎献正式启程离开大泽县的日子。那天傍晚,宿舍里出现了一条鲜艳的红蛇。也不知是吉兆还是凶兆。
几天后聂英子病情好转,一行人聚在杏林里晒太阳。我趁机告知了大家自己即将离开书院的决定。
聂英子:“怎么这么突然?”虽然叹了这么一句,但看样子他也明白这个决定其实并不突然。于是又和喓喓商量要经常下山来看望我。听到喓喓也会跟我一起下山后他才慌了。低头沉吟片刻,又急着去问江小凝的意思:“你呢,小玉离开书院后你总会去看他吧?”
江小凝却十分从容,只枕着胳膊躺在草地上,淡淡地笑道:“你别看我,我在这书院恐怕也待不了多久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苏玧先一步发声。
江小凝缓缓坐起来,低头玩弄着一根草枝,深思熟虑地道:“其实我最近一直在想,自己留在书院还有什么意义。”
苏玧反应了一下,困惑又愤怒地看着他:“什么什么意义?少胡说八道了!我们可是一起来的,要走也要一起走吧!”
江小凝冷笑了一声:“一起走,一起离开书院,那以后呢?”
苏玧:“以后就一直待在简中啊?我们大家不总有一天都要回去的吗?”
江小凝语重心长地叹了口气,慢悠悠地道:“我以前也是这么想的,以为一切顺其自然就够了。先安安心心待在书院,等混够了日子,厌烦了,就回简中去。可如今我却越来越怀疑,自己轻飘飘地活了这么久,连为什么活着都还不知道。尤其是看到身边的人,一个个都比我更清楚自己,了解自己,知道自己想做什么,该做什么,能做什么,要做什么……不管是刚刚离开的雎献,还是喓喓,小玉,就连小英子都能对一些事保持热情和兴趣。”江小凝重重叹了口气,“一看到他们这么努力,这么有劲头地好好活着,我就感到羞愧无比。自己糊里糊涂,浑浑噩噩的日子也过够了,其如此,还不如去外面走一走,看看有没有什么新鲜的,能不能找到什么转机。”
苏玧既气愤又耻辱,几乎恼羞成怒:“可大家不都是这样的嘛?我们不一直是这样过来的吗?难道非要咋咋呼呼的,想要点什么才好?”
江小凝:“你之所以会这样想,是因为你不管怎么样,都一定会在你父亲的安排下入仕。而你并不讨厌这一切,甚至早就准备好了要接受这一切。可我呢,你也知道我最受不了和那些虚伪的人打交道,对于追逐名利,混迹官场也没什么兴趣。要让我走和你一样的路,我还不如去死。”
苏玧满脸混乱:“……可这样有什么不好?你之前不也说过想要一个稳定美满的家庭吗?你还说有我在的话,走仕途也不是不可以。还说我们的孩子可以像我们一样一起长大,一起做朋友,要是一男一女的话还可以给他们订娃娃亲……你还说什么时候我成亲了,你就同时成婚,我们还要住近一点……为什么,就因为遇到了小玉,这一切都变了?为什么?”苏玧开始掉眼泪,他粗暴地推开江小凝的手:“你太过分了,你们太过分了。”
江小凝:“苏玧……”
苏玧抬起脸来,满脸泪痕:“你现在什么都想好了才跟我说,真好,真够意思。”说完一拳把江小凝打翻在地,就起身逃开了。
江小凝爬起来,还没说什么,聂英子又哭起来。“为什么我们不能永远在一起呢?我想和你们永远在一起。”
他这一哭,惹得我和喓喓也红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