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1年初冬,老树枝桠,阳光正好。
岁枣搬出箱子里面的衣服,烧了一大锅热水,能洗的全部洗,不能洗的就用小木棒来回拍打拍打。
周知许抱着腿在墙头上看她忙来忙去,时不时说点她在墙头上看到外面的新鲜事。
“你下来好不好?”岁枣又开了一个箱子,拿出里面的衣服,朝着周知许比了比“下来试试这几件。”
“好,等一会就去。”
周知许长大了,这是在不知不觉中的事情。但还是有痕迹的,比如那日渐显现的身形,比如那张日益精巧的脸。
她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成了大姑娘。
岁枣有时拿出格格的衣服给她换上,都有一瞬间的恍惚,眼前的这个到底是死在十几年前的格格还是她一手养大的孩子。
“别再等了,一会儿被人看见了,督军又该让人来骂了。”
周知许又捡了一颗小石头,瞄准了以后朝着下面石狮子上的太阳旗砸。
“不会有人看见的。”
他们这里说是督军府别苑,实则上不过是督军打造的鸟笼。圈着他抬进门又没有兴趣了的姨太太,亦或者是有过一段情的金丝雀。
到底是服侍他一场,在这里,过的不算坏,但也不算好。
进来的女人,要是能怀上个一儿半女还兴许能再回到前面,要是没有子嗣缘,就要困到这里一辈子。
日子没有盼头了,女人们也就想的开了,没了往日的争风吃醋。抽大烟的抽大烟,打牌的打牌,总之潇洒。
街上的小孩子都管这里叫天上人间。
周知许也觉得这里快活,只是她的快活到底还是有限的,有时那群女人玩乐故意不带上她。
她们总说“丫头片子的,以后还是要出去嫁人的,这些东西等嫁过去了再说。”
周知许问是什么东西,回答的却是一阵嬉笑声。
“羞人的东西。”
整个宅子里,周知许是最特殊的那个。她不是督军的女人,她是他的种。
只因她娘,那个名动北地的晴格格,在她五岁的生辰宴上刺了督军一刀。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怎么能杀得了久经沙场的男人。
晴格格死了,督军依旧纵情声色,她从最受宠的女儿变成了孤女,生了一场大病,烧的差点人都没了,最后还是老太太看她可怜,让人给接到这个院子里。
一跌入尘埃,但她不怨督军。
五岁能记住的事情有很多了,她依稀能记住,在这样的冬日里,她会坐到男人的肩头,去逛庙会,去吃糖葫芦,去看杂耍。她笑得最大声,喝了一口凉气,回去之后会止不住的打嗝。
晴格格会生气,不是生她的气,而是生督军的气。晴格格很漂亮,连带着生气的时候也是漂亮的,莹莹如玉的脸带上一抹红,不似胭脂那样艳丽,淡淡的,恰到好处的让人心动三分。剪水双瞳里带着点气恼,水盈盈的。
“笙丫头,爹真可怜啊,遇上你娘这么个狠心的人儿,千里迢迢赶回来陪你们娘俩过年,还被睡地板。”
“我这个督军真惨啊”
“好惨好惨,娘,惨…”
督军总会挠她痒痒,岁枣说她小时候笑起来像挂在马脖子上的铃铛一样,咯咯咯的不停。
晴格格一听那样的笑声,就不气了。
她还能记住,晴格格看书看累时,抵着头在窗边小憩时,总会有一双粗粝的大手给她披上毛毯,还会给她做虚噤“笙丫头,让你娘睡。”
“咱们爷俩出去玩。”
“抱!”
“好,抱,骑大马不?”
记忆里,督军的抱总是不舒服的,他一身戎装,硬硬的,不似晴格格还有岁枣绸子做的料子那般柔软,但是在他怀里她却总是高兴,快乐,是个所有人宠,所有人护的疯丫头。
她的童年就这样结束了,结束在被丢进园子里的那天。
她刚来的时候想晴格格还有督军想得厉害,夜里闹着不睡觉。岁枣就抱着她哭,到后半夜的时候她就不闹了,反而还要给岁枣擦泪。
后来,长大了点,也明白晴格格是找不到了。开始好奇了起来当年的事,缠着岁枣给她讲晴格格还有督军。
她问的最多的就是“娘为什么要刺爹?她不喜欢爹吗?”
督军明明那样喜欢晴格格。
岁枣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转而给她讲起来其他的。亦或者叹一口气,刮她鼻头“什么喜欢不喜欢,小小年纪都是哪里学的?”
她吐着舌头做鬼脸,心里想着,这些算什么,她还知道的更多呢。
园子里女人多,虽然她们都避着她,可有时来起兴致了,也不遮掩了。
就比如她知道,世间尤物意中人,轻细好腰身。男人都喜欢细腰,晴格格的腰肢很软,督军很喜欢。
她还知道,翻成雨恨云愁。督军在晴格格面前最爱云雨,偏偏又恨云雨不能暮暮朝朝。
她们说到这些事,都会笑,周知许不知道在笑什么,但也跟着傻笑起来了。
她们看着她笑,看着看着就不笑了,转而就会像岁枣一样,叹一口气“傻孩子。”
她又哪里傻呢?
“小祖宗,快点下来吧,一会儿冲凉了!又该打嗝了。”
岁枣催促的话打断了周知许的思绪,她哦了一身,微微掂起裙角,踩着旁边的梯子跳了下去。
晴格格没得匆忙,再加上督军受伤,那段时间督军府人仰马翻,岁枣就趁着乱把晴格格的东西全都收了起来,想着以后留给周知许一些念想。
结果留着留着,这些东西,倒全给周知许用上了。
她读的书,周知许全读了个遍,她的衣服成了周知许的衣服,她的一切,全是周知许的了。
“转一圈,我瞧瞧。”
藏青色的袄子,领口用金丝勾成的盘扣,蝴蝶似的,落到胸前开的绚烂的芍药上,一尺宽的衣袖,松络络的,遮住了下面白藕一样的手臂,偏偏露出来纤细又小巧的十个手指,靛蓝色的束腰裙,裙边绣着云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