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间嘈杂退去,霜白月下。
土黄色的劣质纸钱,投放在灰色的瓦盆里无声燃烧。
当烧到没有磨碎的秸秆时,便会在秋夜里发出细微炸响,并窜起一蓬橘色光焰。
多数时候都燃烧殆尽的黑色灰烬,会尽情释放火焰气浪。
将戗鼻的青烟,挂上青年紧拧的眉目,在忽明忽暗的火光中,将面目渲染得如同可怖恶鬼。
默默的将手中纸钱烧尽,而后叩首。
赵弗来脑海中,响起赵北枳白间,未来得及与自己细说的阿爷临终遗言。
“弗来我孙,如虎辟闸中十载有七,今日出闸,唯望莫要妄杀,切记,切记!”
阿爷方才是这世上,最了解赵弗来的人。
他知道,一旦自己不在了,赵弗来这头猛虎终是要破闸伤人的。
只盼他莫要伤及无辜,妄遭杀孽迷失了本心,变成他自己最讨厌的模样。
也正如赵弗来先前所想,“阿爷这一去,这天下再无人能制得住他。”
殷殷叮嘱的祖孙夜话,却是阴阳两隔,赵弗来顿首,“孙儿谨记。”
起身来到屋内,他伸手探进床榻草席中,缓缓向外抽,寸寸赤色凝成三尺白刃。
白刃无鞘,三尺有奇,通体泛赤,三指宽笔直似竹,中有一寸血槽,厚脊两侧带有一溜青色夔纹暗附。
全刀通体厚重内敛,然刀锋凌厉,敲之犹有铜声,刀鄂吞口处撰有“瘦骨”二字,字体古朴不似当世之文。
此瘦骨刀,乃赵氏家传,久未饮血,今日现世,仍可杀敌!。
紧握长刀,猛然劈下,这架陪伴了赵弗来,数载的床榻轰然崩塌。
今日以十七载光阴为鞘,白刃出鞘,猛虎跳闸,断前尘,绝后路!
族老预感的很对,从一开始他就没打算善了!
白间没动手,是不想让阿爷灵前染血,是怕波及赵北枳安危,是怕走漏风声,是想让陈家放松警惕,誓要斩尽杀绝!
至亲殇,遭凌辱,报血仇,好男儿,隔什么夜!!!
将长刀用麻衣裹好负于身后,赵弗来抱起幼弟,大步流星来到山下。
“大兄外出有点事,枳弟且在大山家中待上一会儿。”
“叔爷,你...这是要做甚啊。”
比赵弗来晚归许久的赵山也听闻了下午的遭遇,心中愤慨不已,可陈家势大,他们这种庄户人家如之奈何?还不是打碎牙往肚里吞。
是以在看到赵弗来这副杀气腾腾的模样,不由多问了两句,生怕赵弗来做傻事。
“我明白你的意思,总之北枳就暂时托付给你了。”
看着面露担忧的赵山,赵弗来炯炯双目制止了他的话头。
他意已决,犹豫了一下,压低声音道:“我尽量回来。”
说完,转身就走。
赵山见此叹息一声,可惜自身上有老下有小,只得无奈目送赵弗来远去。
行出数步,身后传来脚步声,紧接着衣摆骤然一紧。
赵北枳紧紧拽着,这件打满补丁的麻衣。
仰起哭肿的小脸说道;“大兄,阿爷说过,莫要妄杀。”
赵弗来心中一紧,旋即释然。
倒是忘了,我这幼弟一岁能言,三岁善辩,在阿爷的教导下,五岁时已然能出口颂章。
虽年幼不能洞察世事,但能猜到我此行目的,倒也算不得稀奇。
他低头承诺,“阿爷遗命,大兄万不敢违背就是。”
得到应承后,赵北枳还是没有松开他的衣袖,又补充了一句。
“但是该杀的,一个都不要放过!”
小家伙语气森然,平日灵动的眸子宛若一口深井,望不到底。
“却是苦了你了。”
捏了捏手中的硬物,赵弗来神色复杂的重重点头应下。
手挑一盏白纸灯笼,一头扎进夜色中去。
那白纸灯皮上的奠字墨痕,在浓重的夜色中无比显眼。
平静生活被摧毁的愤懑,亲人去世的悲愤,被压迫的不甘,都促使着赵弗来心态发生转变。
而这番心态的变化,可以说是偶然的,也是必然的。
天灾迫使的穷困生活,促使了他拆解利钱,牵连出了阿爷被殴死的人祸,这是偶然的。
可他身处的阶层和外界的环境,却又让这些偶然因素,催化的局面必然会出现。
而他只不过是万千人中,一个微末缩影,何其渺小,何其悲哀。
然比之其他人的无能为力,赵弗来又算是幸运的。
只因他有能力,选择另一种解决之道,不必自怨自艾。
心怀利刃,杀心自起,他有能力做到这一步。
故此他去了,去提刀杀人,去血债血偿!
此行是谓:
“长刀随身行,白灯照路明。”
“孤身赴刃名,风月难再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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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陈家原本也只是三原地界上的破落户,可世事无常。
在陈大景祖辈一代时来运转,巴结上了贵人。
背靠大树好乘凉,他家经过三代人筚路蓝缕的强取豪夺,励精图治的兼并私吞。
到如今在这三原县地面上,势力触手广布全县,俨然称得上一方豪强。
在离赵家村五里外,墨刁山脚下,那座占地数十亩屋舍建筑就是陈家大宅。
只见那大宅院墙高垒厚砌,壁垒森严,内外日夜灯火通明。
蹲卧在茫茫夜色中,若一头龇牙咧嘴的凶兽,怒视一切来犯之敌。
子时夜深人静,一行护卫正在东院游走巡查。
“头儿,咱们是不是别巡这般勤,有哪个不开眼的敢来咱地界找死,歇歇脚如何?”
一行灰色劲装,挎刀持棒的护卫中。
掉在队尾的方脸护卫,忍不住抱怨起这份枯燥的差事。
夜夜巡逻,日日无事,他早已心生懈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