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珞可谓尽心尽责,没多久,果然把兄长拉了过来。
他神色无奈,与明玉打了照面之后,随即行拜见之礼。
我发现明玉的眼睛亮了一下。
兄长今日穿着一身竹青色的袍子,色泽干净,衬得那面容愈发清俊。
“不必多礼。”明玉道,“方才阿珞说,我的字写得不对,又说你是书法大家,你写的定是对的。我以为无论如何该让你来教一教,于是就让阿珞将你请来了。”
兄长眼睛也没有抬,看着地面,道:“舍妹年幼不懂事,臣岂敢在中宫面前妄自尊大。”
阿珞却扯着兄长的袖子,嘟着嘴唇:“兄长才不是妄自尊大,兄长去教中宫写字吧……”
能看得出来,兄长十分想摆出镇定平淡的样子,然后不着痕迹地将这事推了。
但他着实是无法对付阿珞。
他将目光看向我。
明玉也看向我。
我坐在榻上,翻着一本小书,挡住脸。
在阿珞的纠缠下,兄长只得来到案前。
明玉微笑地让开,就坐在旁边,而后,亲手研墨。
兄长又向她一揖,终于在案前坐下。
“不知中宫要臣写什么?”他问。
“就这兰亭序吧。”
兄长不多言。堂上安静下来,只余些许窸窸窣窣的声音。
我从小人画的后面露出眼睛。
兄长的坐姿一向端正好看,如松如柏。明玉则放松许多,左手轻轻撩着右手的袖子,露出一段洁白的手腕。上面的羊脂玉镯映得柔荑无骨。
香炉里,吐
着淡淡的烟,如同最上等的蛟纱在水中舞蹈。
阿珞站在兄长的另一边,一会低头看,一会又绕到兄长的背后。
“中宫,”过了一会,她似发现了什么,指着兄长的笔下,“兄长写了方才那个字!”
明玉微笑地“嗯”一声,仍一边研墨,一边目光瞥着兄长,不知是在看字还是看人。
最不安分的,是阿珞。
她大约为了证明自己是对的,但凡看到有一竖一撇一捺的字出现,总要指出来。
“阿珞。”我放下书,对她招招手,“过来。”
阿珞随即跑到我跟前。
我拉着她,在我身旁坐下:“你昨夜不是要我给你讲这个九尾狐故事么,今日我就给你把这个讲完如何?”
阿珞应了一声,眼睛却望着明玉和兄长那边:“可中宫的书法……”
“中宫不是有兄长在教么。”我说,“兄长可是名家,你莫非还信不过兄长?你今日练字也累了,便坐下歇一歇。待故事讲完,便可用午膳了不是?”
阿珞似乎觉得有理,加上那九尾狐故事她很是喜欢,于是又应一声,老老实实地在我旁边坐下。
这故事很是长,占了整整三册书。我记得我小时候也很喜欢这个故事,专程住到了明玉家里,将它看了又看。如今讲起来,也仍然不觉陌生。
按书中所表,那主角九尾狐本是昆仑山之中的精怪,已有了千年道行,就等着修成正果上天成仙。可即将渡那最后一道大劫
之前,她遇到了一个昏倒在路边的年轻男子。
或者说,她遇到了一道看上去极其美味的菜。因为那男子生得如花似玉,而狐妖是向来不惮于将美人吃干抹净以成妖丹的。可这狐妖却没有动男子,因为她认了出来,这男子是她从前做小狐狸时,曾经暗恋天上的太白星君。
不过,当下这男子,只是太白星君残余魂魄的转生。仙魔大战,太白星君死战陨落,残魂托生为当朝太子。可就算降生帝王之家,也仍旧命途多舛,被人谋害以致双目失明,只能闻声不可见人。幸好太子死里逃生,绝境之处,遇到了狐妖。
狐妖渡劫在即,知道自己不该多管闲事。可当太子醒了之后,听着她的声音,而后,手摸了摸她的脸。
而后,他问她,他们是不是曾经见过。
狐妖的心就像被狂风刮过,一下乱了套。
当年她还是小狐狸的时候,就是被太白星君救下。她以为他永远不会记得她,没想到,并非如此。
狐妖决定要帮太子,于是化作了一个美人,不但治好了太子的眼疾,还帮助他回到了宫中。太子爱上了狐妖,问她愿不愿意留在自己身边,白头偕老。
看着心上之人的邀约,狐妖进退两难。摆在她面前的,有两条路。
一条是拒绝太子,回山渡劫,否则,她便要错过成仙之机;一条是留下,陪太子过完此生。毕竟这一世之后,再不会有太白星君。
当年
,我和明玉都被这小人画勾得心痒,不料那无良作者居然没把这书画完。我们气得骂他饭里永远有沙子上茅房永远找不到厕筹。
不过纵然如此,也并不妨碍我们将这书看了又看,以至于到今日,书页已经很是残破。
阿珞虽年幼,却也已经能听懂这样的故事,依偎着我,目光之中满是遐想。
“这书,过了这么多年,还是如此教人怀念。”却是明玉在那边忽而感慨起来。
她手中的墨块已经快要用尽,放在一旁,用巾子擦擦手:“我犹记得那时我们看了不下五遍,抓心挠肝的。”
“后来呢?”阿珞迫不及待地问问,“狐妖答应太子了么?”
“不知道,没画完。”我看着她,“你觉得答应了么?”
“答应了。”阿珞不假思索。
“为何?”
“因为狐妖喜欢太子,太子也喜欢狐妖。”阿珞歪着脑袋,道,“为何不可在一起。”
我正要说话,却忽而听兄长的声音传来。
“凡天下之事,并非两厢情愿便可为之。”他那兰亭序似乎写好了,搁了笔,将纸上的字看了看,道,“狐妖将要修成正果,有大好的前程。而星君只有一息尚存,过完一世之后便灰飞烟灭。狐妖着实不必为了少时执念,而放弃位列仙班。孰利孰弊,当有决断。”
我愣了愣。
明玉也愣了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