骤雨狂风,雷鸣交加,雨水淋了段珂满身,水滴顺着她白皙的面颊缓缓流下,在下巴处凝成雨珠,轻轻砸落在地,惊起一小圈涟漪。
见宗霍掀起帷裳,段珂略微垂首,一动不动地立在雨中。
从马车中探出身的宗霍衣冠齐楚,不沾风雨,轮廓分明的脸庞半隐于阴影中,无形中散发出令人无法抵挡的压迫感。
二人就这样在雷雨肆虐中静静对峙。
顷刻的静默后,只听宗霍沉声道:“抬头。”
段珂缓缓将头抬起,一双眼睛在夜幕雨水的加持下显得更加楚楚动人,她不露神色地望向宗霍,男人的一双眼睛同初次见面时一样,幽邃惑人。
宗霍勾唇一笑,缓声道:“不认得?”
雨幕中的少女微微欠身,垂在水中的衣摆随着动作轻柔摆荡,“臣女拜见丞相。”
“我们之间,是不是在哪里见过?”宗霍语调平静,但细听下来,却是冰冷的探问。
若答不是,则为欺上。
若答是,则横生枝节。
段珂眉心微微蹙了一下,随之立刻镇静道:“是。”
“臣女与丞相确实有过一面之缘。”
宗霍似乎对这个回答十分满意,慢悠悠道:“何时?”
“前些日,在许御史府中,臣女鲁莽,误闯正厅,搅扰了丞相议事,是丞相宽仁大度,未与臣女计较。”
段珂明晓于心,她能站在这里,就证明宗霍早已知晓她是何身份,此时若撒谎遮掩,不但于事无补,反倒会惹火烧身。
上次许府仅仅一面之交,但段珂当时言行迥不犹人,令宗霍兴致大发,派去调查的人回禀后,这才知道她是段家女儿。
真巧。
段氏女是牵制贺家的一颗棋,他会帮她坐上正宫之位,让段家从此声势赫奕,可这一切,都是为了将段家变成自己手中的一把刀,一把锋芒逼人,劈向朝野的刀。
不过物久则废,器久则坏。
对宗霍而言,再利的刀,终会被废,他不会给刀尖对准自己的机会。
可惜了。
雨势越来越大,滂沱的雨点砸在身上激起轻微痛感,段珂慢慢将背绷直。
马车上男人的声音再次传来,“孤上次说过,你很聪明。聪明人,从来懂得顺势而为,顺势则举事易成,背势则难功易损。”
宗霍向段珂伸出手,再次沉声道:“凡事临行而思,方能善终。”
段珂看向那只骨节分明的大手,片刻出神。
她知道宗相是何意,他要她老老实实进宫当皇后,段家从此成为宗相一党,得宗相庇佑。除却世家之首的宗家,大部分的世族中人,想来都会对段家另眼相待。
段珂虽不是朝堂中人,可有一点她十分清楚。
诱之以恩,陷之死地。
她今日若握住这只手,可谁又能保证此人日后不会藏弓烹狗。
段珂不知父亲所择的究竟是怎样一条路,但绝不会是眼前这位屠城的阎王。
苍生何罪,以至白骨如山。乱杀若可恕,则情理不容。
可若拒绝——
段珂心中暗自苦笑,“若真能拒绝,当属上天眷顾。”
宗霍以为她踌躇不决,出声道:“你恩师胆子比你大些,明知孤是何意,偏偏违忤而行,倒是一身铮铮不屈的傲骨。”
他说完又扯出一抹笑,可如寒潭的眼中不见任何笑意,反倒慢慢浮起一丝危险。
宗霍语气冰冷,一字一顿道:“欲报师恩。”
“至少也得恩师尚在,你说是吗?”
段珂因着宗霍这一番话回过神来,她眼睫颤了两下,想起那日许府中,老者悲切的身影,她攥紧了拳头。
段珂暗自思忖,“连老师也在竭力至此,我又何以如此妄自菲薄。”
只见她抬手捋了捋被雨水淋乱的发丝,她再次向宗霍方向垂首欠身,“多谢丞相垂怜。”
随后抬首凝眸望向宗霍,眼神中多了一丝明定,“今日臣女与丞相咫尺之隔,可丞相不是雨中人,臣女更无伞柄在手。”
“人各有心,境之不同,则心不同。同心者可异,异心者不可同。”
“臣女惶恐,不敢带累丞相。”段珂轻微顿了一下,雨水顺着发丝滴落,“以免日后,沾湿尊上衣履。”
半晌,响起两道低沉的笑声。
“是孤小瞧你了。”宗霍收回手,整个人完全隐在阴影之中。
“你曾说,孤的恻隐之心于这世间,是恩泽雨露。既然孤的怜悯你不要,那就好好体会一下这世间的风雨。”
雷声般般大作,雨如河水决倾。
宗霍下了令,段珂不敢动,她就这样静静地站在雨中,等着阎王下旨,她自此魂归西天。
许是上天垂怜,未到半柱香,便见雨歇云收,夜空放晴。
“来人。”马车内传出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
段珂闭上了眼睛。
“带她下去更衣。”
话说间,不知从何处出现的两名侍卫已现身至段珂身后。
他们对着段珂恭恭敬敬俯身道:“段姑娘,请随我们来。”
段珂睁开眼睛,暗道:“要杀便杀,这又算什么?”
早已浑身湿透的段珂缓步跟在两人身后,她在雨中太久,此时还能站住实属勉强,这一路上她强忍着晕眩之感,直到跟随两人行至水岸边一画舫处,这才停住脚步。
画舫外部普普通通,与她白日里游玩的那艘相比,甚至说的上是朴素无华。
此处位置,该是天子龙船所在,如今龙船不知所踪,放眼望去,除了眼前这艘平平无奇的,更是不见其他。
寻常之物,一旦上了权位,世人便不会以世俗的眼光看待,这艘船,一点都不普通。
“段姑娘请进,船中早已有侍婢等候。”侍卫说完,便一脸肃然地站在船首。
段珂看了看四周,悄寂无人。自己就算立刻跑至岸上,也会被抓回来。
她无声地摇了摇头,轻叹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