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怜已经将近一年没睡过安稳觉了。
从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少爷到沦落楚馆的小倌,似乎所有事情都发生得那样猝不及防。母亲再也没回来,他被扔进牢里,被充为倌,被买卖,被运送,被楚馆里的爸爸打骂不休,就这样,竟然又长了一岁。若不是难以调教加上年龄尚小,他是断不会以处子之身残喘至今的。
霍晴稍人来信时,霍怜没想过还有看见希望的那一天。计划施行前的日子里他都格外乖顺,练习每一项都是优秀。教习爸爸还觉得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语重心长道:“你若早有这般态度,将来也不愁贵女。”许是被他突然的转性激励到,也以为他是想开了,又或许,送给贵女的就是要干净的,当天晚上送的人从红牌的哥哥们变成了他。幸好贵女似乎对他不感兴趣,竟然让他走了。按着霍晴给的信寻到来接他的人时,霍怜几乎要哭出来:“纪姐。”
陈纪站在避风口处,一身素绿,被几个下人围着,似乎仍是旧年模样。她淡淡颔首,示意下人接过霍怜的包袱扶他上马车。她与霍晴许过娃娃亲,自小看着霍怜长大,若不是因变故早年远走江南,两年前霍晴便该嫁给她了。
因为变故,所以婚约不再作效。因为变故,霍晴仍是霍家的人,没能逃离后来的命运。
霍怜对陈纪没有丝毫的防备心。他就这样放心地一路回到陈纪的宅邸,被侍从们引去沐浴,净身,坐在干净软和的床上,看着他们点上熏香,看着陈纪踩着柔软的地毯走来……手上拿着颈环。烛火映照在环上,反射出刺眼的光。
“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迎上霍怜的视线,陈纪皱了皱眉,转过脸去:“以你如今的身份,就算我顾念旧日情分,也只能给你一个小侍的身份。若你执意胡闹,传到母亲耳朵里,只怕你又会被赶出去了。”
霍怜的声音都是抖的:“这就是你们说好的‘我的去处’?”
“啊,”陈纪挑眉,人已经快来到霍怜面前:“晴儿没和你说?”
陈纪再说什么,霍怜几乎都听不见了。本来要做自己嫂子的女人,仍像从前那般喊哥哥晴儿,却拿着颈环波澜不惊地要将自己纳为小侍。说是给自己寻一个去处的哥哥,就那样把自己的弟弟送到本该成为自己妻主的人手中。他的确是没有选择了:罪臣之子,曾为小倌,就算还留着清白之身,陈纪肯将他收入府中已经格外念旧情了。
他就这样僵硬地坐着看陈纪靠近,手中的颈环是最朴素的样式,沉甸甸的样子,不带一丝感情。他不想戴这样的颈环。
为人夫者,无一不佩戴颈环,只有妻主可以摘下。以一般规格看,正夫的颈环材质最好,最不伤皮肤,样式也最高级。以此递减,通房的颈环在日常生活中都会压迫他们的喉咙,小侍的待遇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霍怜不是没想过自己嫁人后的生活,但那样的想象已经太过遥远,模糊得像烛火映出的自己的身影,只是回想起来鼻子都会酸涩万分。
等他回过神来,颈环落地的沉闷一声在安静的房间里分外刺耳。陈纪的手还停在半空中,似乎没想到他会突然伸手打落。“怎么?”
霍怜说不出话,喉咙里像是有火在烧。他想到母亲和阿姨们,想到已经永远回不去的家,想到霍晴和陈纪曾经的恩爱……“纪姐,”他的声音都是哑的:“我不能对不起哥哥。”
“晴儿不是清白之身,他自己跨不去那道坎。”陈纪的口气全然无所谓,弯腰捡起颈环:“自从半年前在音渺楼偶然遇见他,我就问过他很多次。晴儿说自己已经脏了,不敢再奢求。他如此想,我又能如何。清白的娶进门还能当小侍,不清白的就算我执意也只能当个通房。”
和霍怜不同,霍晴不会因为想不开就天天闹着上吊,不吃不喝闹绝食,天天都想着逃跑。霍晴逆来顺受地接受着一切的同时,还要用自己仅有的一切为家人们考虑。霍怜才进楚馆时,因为太难调教远近闻名,打到半死都不肯乖顺。彼时宋明琪正看上了霍晴,正要寻个理由办了他。她在聊天时无意间提起霍怜,笑眯眯的:“听说霞斓院里那个听兰是你的弟弟?”
霍晴脸都白了,以为宋明琪要在他们兄弟身上满足她的爱好,没想到宋明琪道:“爸爸们都说他太难调教了,再这么下去下个月就把他贱卖了出去。”
霍怜不知道过程,只知道结果。霍晴向宋明琪主动献出了自己,条件是取消贱卖霍怜的决定。哥哥的清白是因为他没有的。
霍怜突然一刻都待不下去了。
陈纪看着霍怜光脚跑出去,人还站在原地,脸上的表情没有一丝波澜。
等霍怜回过神来,人已经站在府外了。这么一番折腾,天边已经泛白了。陈纪没有挽留他,她肯收下他便已是最大的妥协,没道理再去挽留。一路的从侍都没人拦着,连大门都是开着的。等霍怜的双眼再度适应黑暗,身后传来沉闷的大门关闭的声响,他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陈纪或许也是希望他走的。
他这样的身份,就算为侍也是拉低陈家如今的地位。只是懵懵懂懂之中,突然想起来,那位贵女的侍从给他的包袱,他没有带上,就这么落在陈家府里了。再回去显然不现实,却又不知道该去哪,霍怜沿着墙根走了许久,终究还是蹲在墙角不知如何是好。
然后,他就眼前一黑。
游之礼不知该如何评价,咂了咂嘴,让暗卫退下,看着又重新被放回床上的霍怜,不知道该说什么为好。素风还挂在她腰间,语气软软的:“不是我吩咐的,是姐姐。”
“谨慎一些倒也没错,”游之礼叹气:“在人家房顶上偷窥,又把人家打昏了送过来……咱们的行事作风还真‘李知有’。”
“殿下觉得宋家还安插了耳目吗?”
“就是不知道素月能从那个霍晴的嘴里闻出多少有用的消息了,”游之礼没正面回答:“若是宋明琪的人,他是没办法递消息出去的;若不是,也没什么坏处。他琴艺极好,楼笙的老师上个月告老还乡了,寻个年轻点的也好。”
“这可不像殿下,”素风嘟哝着:“这么助人为乐。”
游之礼又看了一眼仍在昏迷的霍怜,长呼一口气,试图消散自己心头莫名其妙的感觉:“可能看到宋明琪以后慈善值自动上升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