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他东想西想,“山伯,这几日替我留意京中动静,尤其那些大世家有何举动,立即报我。”
岑山听到熟悉的下令口吻,立刻振作起来,应声道是。
谢澜安转过屏风,撂下折扇摸向腰带,习惯性要脱外衫。
等手指触到一条柔软的绣绦,才想起自己已经换了行头。
她偏脸与铜镜里的人对视片刻,垂下手,转出屏风,“还有,放出消息,说谢澜安招纳幕僚,不限家世籍贯,只察德品才情。”
“这……”岑山着实吃了一惊,“物议沸反的关口,只怕无人会来啊。”
“时运时运,看的不就是捡漏的魄力和本事?”谢澜安眼神玩味,仿佛意有所指,却未过多解释。“还有,备份厚礼,不要金玉俗物,过几日我去拜访……老师。”
唯有提及恩师时,心事不形于色的谢澜安才气势消减,泛出几分心酸。
她的授业之师,便是被誉为天下文宗的国子监祭酒,荀尤敬。
前世事发后,荀门之下三十余名学生联名,力请荀夫子剔除谢澜安的弟子谱牒,以示不与之同流合污。老师受不住这个打击,一夕重病垂危。
鬼域飘零久,深恩负尽,死生师友。死时不敢忘,活时不敢想。
玄白和允霜一个挤眉,一个弄眼。玄白正处在活泼好动的年纪,憋不住话,趁主子出神的空当,跳进门槛巴巴地问:“主子,以后我和允霜还能近身护卫你吗?”
“诶——”岑山一个阻止未及,不由叹气,连他尚脱履在廊外未敢进屋,这小子倒跳脱。
谢澜安回过神,挑指转了个扇花敲在玄白头上,被他一打岔,倒想起另一事:“再多准备一匹白绫。”
岑山点头,事无巨细地记下。玄白不记打,咦了一声:“送师长绢绫不甚常见……主子——嗷!”
这一回敲在他头上的力道没留情,那扇骨是玉做的,能不疼么。允霜替同伴轻嘶一口凉气,嘴角却悄悄翘起。
幸好,主子对他们还和从前一个样。
谢澜安指了指那张口无遮拦的嘴,转而告诉岑山:“不是送老师的,这条白绫,送去给五叔公。”
浮陵铜山是什么?
谢澜安漆色的眸海泛起凉意,人人皆说南楚的浮陵茶最有名,却没人听说过那里出过铜矿。她却知道,五叔公年轻时曾任工部尚书,当时原氏的老家主原得一外任浮陵郡守,在当地的一座山上发现过铜石。
原得一贪,想要隐瞒朝廷,挖矿炼铜私铸钱币,很快想到了京中正为先皇主持修建行宫的谢辛夷。
二人本是总角的交情,原得一承诺,不用谢辛夷做什么,只要他帮忙找个掩人耳目的名目,铜币铸好后二人便可平分。
谢五收到密信,便假借浮陵山上产美石的名号,向当地征调了一批工匠去运石。历时半年多时间,那条铜脉终于被挖通。
为了避免消息泄露,原得一早已安排好那些挖石匠的下场,一次“意外”的矿洞坍塌,便轻易葬送了百余条性命。
待那批五铢钱铸妥,原得一自不会明目张胆地将一箱箱缗钱抬到谢辛夷府上,他先用那些私钱,通过与北朝的茶马互市换成黄金,之后在谢辛夷的生辰宴上,送去一尊等人高的佛像贺礼。
别处的佛像都是内铜外鎏金,这座佛像却不同,表面渡了一层铜,铜皮底下却是实打实的真金。
只是外人看起来,原郡守就是给谢尚书送了一尊铜佛像而已,谁也不会怀疑到别的地方。
这场布局可谓天衣无缝,然而法网恢恢,疏而不漏,上一世谢辛夷的宅中起了场大火,火灾波及库房,烧化了铜像一角,露出金色,引得家仆连连称奇。
虽然五叔公很快将风声压住,却还是传到了谢澜安的耳朵里。有他侵田的前科,谢澜安心中警惕,便派当时还是亲信的楚清鸢去暗中调查,顺藤摸瓜,最终查出了这件惊天的隐密。
后来谢澜安想,让楚清鸢去查谢家的隐私,实是她犯下的一个大错。
那时她听罢楚清鸢的汇报,知道私下铸钱是死罪,何况里头还添着百余条人命。她不会徇私,可投鼠忌器,担心一个不小心便会连累整个陈郡谢氏声名扫地。所以一时未敢轻举妄动,反复思量最好的应对之策。
还没等她想出万全之策,便发生了楚清鸢参与宫变,揭露她身份的事。
过后回想,楚清鸢应是暗中拿此事要挟五叔公,令他配合他在谢府行事。
而五叔公前世对她异常尖锐的打压也有了解释,无非是害怕她抖搂出他的秘辛,所以要先下手为强。
谢澜安望着西边天际烧红的云霞,形影料峭。可惜,有些晚节,不是想保就保得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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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氏非正支的族人皆不宅在乌衣巷,谢辛夷乘车回到孔子巷家中,越回想谢澜安口中的“浮陵铜山”越是胆寒。
这桩近四十年前的旧事,被他和原家老祖死死烂在肚子里,除他二人,当年那些知情者明明全死在塌矿中了。
消息是怎么泄露的?
若说谢澜安在诈他,她没凭没据的,不该精准地说出浮陵这个地方;
若说她当真晓得什么,自己守口如瓶,一只脚已迈入棺材的原家老祖,更不可能无缘无故地自掘坟墓。
谢辛夷颏下的雪须打着颤,后背被冷汗洇湿了一片。
年轻时血气方刚,做了就不曾后悔。那尊价值千万钱的金佛,他一文未动,至今藏在私库,是他打算传给自己儿孙的。
可他心里比谁都清楚,这种私铸人命案,倘若东窗事发,纵使世家享有特权,庾太后执政这些年却一直致力于打压世族特权,他与原得一逃不过一个死字。
可是谢澜安敢拿整个谢家的前程作赌吗?
正怔坐着,忽听管事在门外道:“老祖宗,本家的郎主……不,是女郎遣人送了东西来。”
五叔公眼皮子一跳,直觉谢澜安此时送东西来没有好事。
他张口唤了一声,管事捧着一只扁平漆木盒走入书斋。盖子打开,只见盒内放着一匹白地明光绫,绫上还有一封信。
谢辛夷一脸莫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