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无痕宫比起白日里更为幽静萧索。
盛夏之夜,这里冷得令人发颤。
当值的侍卫不是龚程,换了一个脸上有不少横肉,更为壮实的侍卫,正在喝酒。
那人看见穆九倾,先是上下打量了一番,约莫以为是哪个宫里的宫女,露出了有些痞性的笑容,刚要说话,却见到穆九倾身边一个身穿翠色长衫的男子。
尽管他身份地位不认得当今皇上,但在皇城里能这般大摇大摆到处行走的不是当今皇上还有哪个?
再一看见男人身边跟着宫中无人不识的王德全王公公,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当即跪了下来,“皇上万岁。”
那声音瓮声瓮气的,倒是比太监的声音还标准几分。
穆九倾不由得叹了口气。
宫里的侍卫,挑选的严格程度越发堪忧了。
原本根据大丰惯例,宫中侍卫选拔极为严格,不止身长、体格都非常考究,便是连三庭五眼的面相都有讲究。轮及皇后妃位等,连生辰八字都要选拔好才能去伺候,以免冲撞了贵人。
当然,宫女也有相关的规定,只不过鉴于“后宫女子皆是皇上的女人”这一原则,有时候如果容貌秀美些,多半生辰八字等便不会考究得那么严谨。
眼前这人,确实长得太不讲究了点。
知道的这是宫中侍卫,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赌场当铺请来的打手,负责摆平那些闹事者的。
穆九倾低头看向对方,“龚程呢?”
那人抬头看了穆九倾一眼,怯怯地,声音更尖细了,“回娘娘的话,龚程家里有丧事,刚刚轮值,所以换了奴才替上。”
穆九倾看着这高高壮壮的男人发出来的声音倒是比女人更尖细,不由得觉得十分违和。
但她也没多说什么,只是轻声咳了咳嗓子,纠正道,“我不是后宫女子。”
“啊?”
那人愣了一下,随后抬头看了皇上一眼,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看上去很傻。
庆帝没多理会,只是看了那侍卫一眼,挥了挥手,让他退远些站着,便自顾自带着穆九倾往无痕宫里面走去。
两人有说有笑,确实不怎么像帝妃关系,但说像父女或兄妹,又似乎少了些亲密。
王德全跟在身后,给那侍卫使了个眼色,“这是大丰朝独一无二的女将军,你称她穆将军、穆姑娘皆可。”
说完赶紧加快迈了步子追上前去给庆帝掌灯。
那侍卫闻言似懂非懂点了点头。
可看着穆九倾那年轻娇艳的面庞,又看了看她那身段,这侍卫怎么也觉得不对。
这女将军和想象中实在是大相径庭,不一样啊?
来到无痕宫内,老妇人坐在地上,破败的宫殿内升起一团火,她看着火光发着呆,双目因为年迈的关系显得有些混浊,但目光中却显得清醒而坚定。
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看向庆帝。
“老身腿脚不便,今夜走了太多路,就不给皇上你请安了。”
她语气森冷,全无敬意,而庆帝也不在乎她的无礼,抬手拦下了本想出言劝阻的王德全。
“李太妃,多年不见,无痕宫里没人照顾,你倒是还能撑下来,朕也十分佩服。”
“什么太妃不太妃?这又算哪门子的宫殿?琼楼玉宇造得再怎么高大伟岸金碧辉煌,但凡有个天灾人祸,最后也就只是化作焦土的命。咳……”李氏咳嗽得有些剧烈。
她抬头看向庆帝,眼底有些失望和怨恨。
“这么多年了,你我之间的恩怨,可以消掉了?”
庆帝没有讲话,火焰跳跃,照着每个人的脸,所有人看起来都心怀秘密,却秘而不宣。
良久,庆帝才缓缓开口,语气淡漠,“太妃严重了,你我之间,本来就没什么恩怨。”
李氏笑了笑,她看向穆九倾,“是么?你难道不是因为安宁长公主的事情记恨我?所以故意让我这么多年死不掉又活不好?”
她娴熟地往火里填了两三棵树枝当柴火,也不怎么见她表情有变化,只是一心一意确保火苗烧得更旺了些,抬头看向庆帝,“你痴恋自己的皇姑母,恨我当年提议让安宁长公主远嫁,所以这些年你不让我和先帝合葬,又不让我在宫里享有皇太妃的尊荣,不是吗?”
庆帝没有回答李氏,只是冷哼一声,“难道当年不是你的提议?”
李氏大笑两声,“你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看来安宁说的没错,你果然是个目光短浅睚眦必报的性子!赵沛!”
庆帝眼神一变,随后压了性子,沉声道,“朕今日来是送你最后一程的,不是来听你训话的。”
李氏站起身,冷笑,“你以为你在报复我们,实际上你这些年什么也没做到!”
她背对庆帝,看着殿外皎洁的月,“安宁,当年是亲自求我,让我来助她离宫的。和亲的主意,也是她提出的。”
庆帝愣了愣,脑中不断闪现出当初在御花园里看见安宁长公主哭泣的模样,转而阴沉地看向李氏,“你这骗子!分明就是你为了替自己开罪所以胡说!当初是你为了在先皇那里固宠,所以提出这等建议,而安宁长公主深明大义,任由你迷惑先帝,听从了你的谗言!把她送去北蛮!”
李氏深深吸了一口气,“首先,安宁公主留在宫中,结局也不过是指婚给其他王孙公子或者权臣,她注定是一枚权谋的棋子,注定成为一个牺牲品。自古以来,不够强势的王朝,公主的命运如何,不需要我老太婆来提醒你吧?”
她所言非虚,庆帝一时语塞,也没什么好反驳。
庆帝不悦地吸了一口气,“你继续狡辩,但朕绝不相信,是安宁公主亲自说要去北蛮和亲。”
李氏冷笑一声,“安宁在你眼中,自然是什么都好。但是……爱情令人盲目啊,沛儿。”
旧时的称呼令庆帝心中一阵悸动,但回过神,眼前人却令他怅然。
庆帝双目充血,盯着李氏看去,“放肆!除了安宁长公主,谁给你胆子这般称呼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