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有人唤她。
风谨言回首看近前的人,才发现自己不知站了多久。
转身轻提裙角,碎步缓行,每走一步,内底的衬里和淡蓝缩缀的锦带互相扯动,若隐若现,半遮半掩。
宫闱之中,看似衣香鬓影,看似烟视媚行,其实都是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歌舞升平之下不过都是一团腐败。
人心难测,任何人都不得不防。
遂转头看张信,沉声道,“派人看看昭平郡主平日里见过何人。”
张信虽疑惑,仍不敢迟疑,忙应下来。
风谨言犹豫再三,终还是问出口,“近来柳大人见过什么人?”
张信一边察看她脸色,一边恭敬回道,“除了胡轩,柳大人还见过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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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吉街,定远侯府。
耶律延颔首看向来人,只见年轻男人楚楚谡谡,风度翩翩,面容仔细看去却略有疲态。
他本有意交好,亲自迎接,上前几步客气笑道,“柳大人请。”
柳潮安不张扬,却也不过分热络,见礼后跟随其身后。
侯府规格宏大,庭院幽深,耶律延掌灯领着他一直向内,知道必是进了内园,他们交情尚浅,本不该进内宅。
转入内庭,见酒席早已备好,耶律延合掌一拍,舞人婀娜,每人手持莲花彩灯鱼贯而入,却见一行列八人,纵横交织足有八行,总共八八六十四人。
乐起舞动,纵是柳潮安再淡定从容,也不免有些发怔,这是八佾舞于庭?
王之所以为王,在乎皇权至上,在乎上下尊卑,亦在等级森严,一个王侯的家宅怎么能用这个规格的乐舞?
别说乐舞,就是门前石狮子头上的旋儿也是有固定数儿的,不能多一个。
逾制是欺君杀头的大罪,除了起兵造反,私藏龙袍,车马、门庭都有定数,别说生,哪怕就是有一天死了,墓葬也有特定的规矩,帝王陪葬有四面宣悬,侯为三面,士大夫仅二面。
可今天,耶律延偏就这么堂而皇之,明目张胆地给他看,这又是为了什么?
正想着,却听对面的人悠哉悠哉地问:“大人风雅,老夫这家宅内的乐舞如何?”
柳潮安的眼神晦暗不明,耶律延这一出居然是故意而为之,只不知意欲何为,是试探他,还是迷惑他。
耶律延也不再计较在这个问题上,酒过三巡,宴席过半,他试探问道,“大人,可有兴致和老夫手谈一番?”
柳潮安不置可否,耶律延却是微微一笑,展袖道,“大人请。”
见柳潮安依言跟上自己,心下倒有几分心定。
柳潮安是聪明人,怎会看不出八佾舞于庭这种小伎俩,故意露出这个破绽,若柳潮安要将他置之于死地,还等得到现在?
他既能跟着自己走,便有机会可谈,这个人不仅仅聪明,更是陛下身边要紧的人,可结交,亦可攀附。
转至古藤树下,下人们于桌上置棋盘,置杯碟茶果,又仔细剪了烛花,才一一退下。
二人落座之后,也不再多说话,即你一子,我一子,对局起来。
园中寂静,只听得你来我往一下一下落子的声音。
过了好一会儿,耶律延也不刻意寒暄,直截了当道,“都说这世上非友即敌,可柳大人方才明明已是放过了老夫,可见你我并非一定要你死我活不可,不如化敌为友。今日也不想与柳大人藏私,大人想要做的事,老夫清楚……”
“未必。”柳潮安一子既落,话也随即而出,与其下棋路数极为相近,几乎是不讲情面。
耶律延眸光紧紧围绕棋盘一隅,不敢轻易下手,却又无从选择,这才执子在空中,眼睛转投向对面的人。
却见那人并未看着棋局,也正深深凝望着自己,就好像自己比这局棋更值得琢磨研判。
两人相对沉默了许久,其间莫测的不仅仅是这散落在盘的黑白数子,更是朝堂之上暗藏的波涛汹涌。
终究还是耶律延收敛了气焰,率先道,“大人这是看不起老夫?”
柳潮安也不急躁,只脸上淡淡的,驳了他的面子,“谈不上。”
他回得含混不清,若是当初,上下官职悬殊,他不敢造次,可今日他却有了与人谈判的底气,这份底气不是旁人给的,是风谨言给的。
她要抬举他,他就有高人一等的资格。他能助她,她也给他足够的信任。
“大人,这是不给面子?”
“有些面子,给不得。”
耶律延又道,“老夫看人倒是准,不然也不会丝毫不避大人,足见大人可交。”
他一向都是识时务的,可惜对面的人似乎并不领情。
“侯爷,还是防着我的好。”柳潮安轻笑出声,怎么会有人觉得可以和他交朋友?
他不怕任何人,也无需仰仗任何人,同理,别人想依仗他,结交他,攀附他,也不那么容易。
耶律延忽然就失了冷静,急匆匆地道,“大人,可否护我全家周全?”
他既然请了柳潮安来,就是断定他可保耶律一家平安。
王云生的事儿他不是没有消息,陛下要动手他也拦不住,腐肉已坏,破败之墙一推便倒,拖着就是全军覆没。
他不傻,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他只要爵位还在,其他都可以接受。
柳潮安甩袖起身,不答应,也不驳回,只看了一眼那盘残局,不动声色轻声说道,“我赢了。”
是,他赢得干净利落。
有一些事,他要赢,便要赢得干净,不想风谨言为此脏一根手指头。
有一些人或杀或剐,抽筋剥皮,他都无所谓,可他希望她干干净净,手上不沾血污。
“老夫自会送一份大礼。”耶律延抢着又说,生怕错过最后的机会。
柳潮安也朝他点点头,神色自若而从容,“好 !我等着侯爷的大礼!”
心里想的却是,他倒要看看这份大礼能得几何,值不值得他去放过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