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之,杜少琼便就此在林府住下。他虽说回乡考试是托辞,却也是真的打算下场一试,因而仍是要读读书。
正巧林如海吩咐,将他的书房腾出来给杜少琼随意使用,书房之中藏书甚多,可喜有一套林如海亲笔批注的《春秋》,杜少琼本在现代时便对这些熟读,他上学时古代文学方向的老师很有些功底,现在倒叫他受益无穷。尤记得有一位严苛古怪的老教授,上课时必定是高坐讲台后,一手执扇,扇的速度极快,他的语速也是快得惊人,杜少琼第一节课根本听不清他讲的是什么,两三节课过后,竟也慢慢听懂了。就是这样一位奇人,当年组织过读书会,教他们写过合格的读书笔记,甚至布置过写一篇八股文的作业。
早在母亲丧礼之后,回乡守孝那三年,杜少琼便将四书倒背如流,到了京中跟随岑夫子,便是专心治《春秋》了——本朝科考,四书是必考题,五经却是选做题,可自由选择一本,大多数人都选择的是字数较少的《诗》,杜少琼却选择了极少人选的《春秋》,故而他的同门师兄也极少,加上他也才五人而已。
想不到这儿竟有一本,杜少琼小心翼翼地取下,细细看来。
黛玉进来时,看到的便是坐着不动,着迷一般看书的少年,竟然连自己走进来了也不知道!
黛玉莞尔一笑,她站在门口,看杜少琼聚精会神、物我两忘的样子,只觉他看起来顺眼多了,不再像平时那般刻意板起脸来,装成大人模样,倒显得自己是不懂事的小孩子一般。
哼!
原本十分好看的脸,也变得只有五分能看了。那位岑夫子倒真是独具慧眼,给他取了一个“瑛石”的字,这人可不就是颗小石头嘛!
黛玉转身向紫鹃摆手示意,蹑手蹑脚的去取了父亲吩咐要的书,又蹑手蹑脚地挪出书房,杜少琼竟真的完全没有察觉。
看她吓他一下!
黛玉猛地从门边探头,正想喝醒杜少琼,深吸一口气,从胸口处正要冲出,又猛地憋住了。
阳光洒在俊秀少年沉静的脸庞上,多好的阳光啊。
她竟不忍心了。
黛玉慢慢站直了身子,悄悄走了。
到了书房,黛玉将取来的书摊开,轻声细语地读给父亲听。
林如海微笑听着,“这篇游记是为父当年和你母亲共同写下的,至今也有二十载啦!岁月匆匆,从来不饶人,却不知将来玉儿,你将来会和谁执笔共游这世间美景呢?”
这话说得黛玉羞红了脸,撒娇不依,“父亲~好端端的,为什么又说到这里来?”
“你二表哥宝玉,如何?”
林黛玉不说话了。
林如海又问,“那你瑛石表哥,如何?”
“……”林黛玉抿嘴,这叫她怎么说呢!“我只要父亲好起来!”
她直视父亲日渐憔悴的脸,这些日子父亲都在煎熬着,每日喝着苦苦的药,苦到盛药的碗都沾上了好大的苦气。
真难啊。
黛玉眼眶发红,“父亲,我知道您是担心我,可是,您为什么一定要弃我而去呢?”
听着女儿凄婉无助的话,林如海的心都要碎了,“天不假年,天不假年啊!我这病,不是人力所能挽回的,咳咳!”
林如海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咳嗽声,任凭黛玉如何拿小手帮父亲顺气,也不中用。
痛痛快快咳了小半刻钟, 林如海畅快地笑了,“痛快!”
又道,“玉儿不必如此,死生有命,人皆有这一遭,我如今先行一步,先行与你母亲团圆,倒也解脱了。”
他缓缓说来,有时因气息短促而略有中断,然而许是思虑已久,竟毫无凝滞之感。
“玉儿,我和你母亲盼你许久,既喜你自小便聪慧异常,又忧你体弱多病,下无姊妹兄弟扶持,上无……小时尚可托付于你外祖母,大了,却必得嫁人才是。又唯恐所托非人,酿成一生之憾,悔之晚矣,悔之晚矣!”
“原本想着,你二舅舅家的宝玉,既生在富贵人家,免去许多琐碎之事,便是你一时有个头疼脑热的,也有好药好大夫,又不是承嗣的长房长子,免去了家中大小事务的烦忧,再者,你二舅舅是个正人君子,他的长子贾珠我是见过的,为人清正敦和,你外祖母家又是百年簪缨之族,规矩向来是极好的,咳咳!”
林如海想到此处,只觉自己怎地瞎了眼,“好在老天开眼,竟叫那宁国府的丑事现于世人眼中,也好教我知晓,所谓一丘之貉,这宁荣二府本是一体,可知这贾家已是深陷泥潭,万万不可让你陷进去了。”
“父亲!”黛玉忍不住道,“岂能因一人之过,而将外祖母家这许多人都打翻?”
“欸!痴儿,痴儿!”林如海叹道,“世情如此,不可不念。况且这世人对女子的名声尤其在乎。”宁国府这事一出,府上女眷亲事俱都成了难题,他是不可能再让宝贝女儿就这样回去的,“再说,那宝玉竟是小小年纪,便奸污母婢的浪荡小人!此等小子,如何能托付终身!”
林黛玉低了头,“这,我又没说要嫁给他。”
“嗯,为父明白,只是你们二人自小一同长大,自然比旁人亲近些,”林如海笑着轻抚爱女的发顶,他没有什么时间了,这最后,定要将一切细细说明,最后再行教导之责,方能放心,“可惜我林氏子嗣单薄,姑苏老家各房又实在短视,我绝不能将你交付到他们手中,不过将他们留作一枚棋子,牵制你未来夫家,倒还堪用。”
“杜少琼虽年少,族中无人支持,但也有几桩好处。一则,为人聪慧,将来前程定是光明一片;二则,他为人热诚,两番来信足见其心思细腻,周到体贴;三则,他是个爱护自己名声的,日后便是为了这个,也不会亏待了你;四则,他杜家也算书香传家,也不算太委屈了你;只是有一则,他既是双亲俱丧,你将来嫁过去,须得自己管家,”林如海继续道,“你还有三四年才能行及笄之礼,总得找一位大家宗妇教导你诸多事项。”
又絮絮交待了许多,林如海方才沉沉睡去。
黛玉默然听罢,只垂泪应是。
待到父亲睡下,方才回房。又是一番思量,待到三更时分,辗转反侧,难以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