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里,桌面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笔架上放着一直笔尖开叉的毛笔,桌面上杂乱无序地堆叠数张只写了三五个鬼画符一样字迹的宣纸,原是才刚起了开头一行便被废弃在一边。
常满安抚完常夫人后,坐在书桌前摸着自己的下巴烦恼,她琢磨了足足有大半个时辰,还是没想好要怎么给府丞大人写帖子才不会显得很冒昧。
她没干过这事啊!
宋熙恒捧着一本书坐在不远处,“照我说,你就平铺直叙写明你的要求。”
常满连连拒绝,挥手间袖口沾到了星点墨迹,“这哪行!万一把府丞大人惹恼怒了,再把宝盈姐姐的事情搞砸了,我只能以死谢罪了。”
宋熙恒拐着弯的想要点明厉害关系,“雅间的主人能一下子拿出那么多贡珠,可见身份不同凡响,他答应的如此轻松,这事对他来说真的很容易。”
常满攥着袖子还是有些犹豫,“我当然知道他身份不一般,可有身份的人又不是我……”
宋熙恒见常满没明白,接着解释,“在普通百姓眼里,淮宁府的从五品府丞大约已经是很大的官职了,但在他的上面还有五品同知、四品知府……雅间的主人也有可能是从京城里来的,京里从七品主事到一品丞相,大大小小的官员数百人,还有亲王、郡王等一系列宗室爵位,在真正的有权有势的人眼里,府丞也只是个不入流的小角色。”
宋熙恒垂着眸子,视线黏在了那本许久都没翻一页的书上,继续道:“雅间的主人拿给你的名帖甚至不是他自己的,这代表只是他身边幕僚,就足以使唤府丞这样的官员……”
正如他所说的,普通百姓能知晓当地的父母官已经是常识的极限,像他这样对朝廷官员如数家珍的,只能说明他来自官宦人家,而且是官职不低的官宦家庭。
常满在他说到‘知府’时,便将视线投在他身上,脸上的伪装已经洗去,露出清俊秀丽的容貌,粗布衣服掩盖不了他透出来的周身贵气。
书房里陷入短暂的沉默,一个装满了秘密的人,总是引人好奇,让人不由得想一探究竟。
常满看了一阵才收回目光,救起宋熙恒时,他所说的‘扬州府茶商李恒’,至少身份一定是假的。
她茅塞顿开地明白了宋熙恒的言下之意,言简意赅地描述自己的需求,更符合上位者吩咐下人做事情的态度,比起她求人办事的口吻,更容易引起府丞重视。
她在宣纸上拟了一篇草稿,正要往帖子上誊写,看着这连端正都算不上的毛笔字,一阵头痛,联想到他的出身,张口唤他,“‘李恒’,你的字写得如何?能否帮我誊写这份帖子?”
“……尚可。”宋熙恒从发愣中回过神来。
他刚才不是没发现常满的视线,实在是一个谎言需要用一百个谎言去弥补,他们白日说好了要做朋友,他不想再欺骗她,但现在还不是能说出他身份的时候,直到她的目光挪开之后,才松了口气。
“你放心就是,府丞收到帖子必会帮你把事情办妥的,”他以为常满还在担忧,起身走到桌边,在看到常满的草稿后,低头爆发出一阵大笑,“噗,哈哈哈哈……身为大家小姐,你都不练字的吗?!”
“……至于吗?”常满无语,她总不能解释自己只会硬笔书法,手指轻轻沾着笔洗里的水,撒到他脸上。
“别,别,我帮你写了就是……”宋熙恒带着开怀的笑意抬手遮脸,先前的沉默一扫而空,当他每次欲言又止无法直说时,都是在与她对话和嬉笑之间,润物无声、风化于成的消弭了尴尬。
“你的字真好看,横竖端正恰到好处,笔势畅快遒劲挺拔。”常满站在一旁研墨,欣赏这帖子上的标准楷体的毛笔字。
“这算什么……”宋熙恒有些得意地扬眉,他三岁启蒙,五岁进国子监学习,在六哥出事之前,太傅也经常夸他有慧根。
帖子写完,常满叫来石青,吩咐他带上打点银子,将帖子送去府丞大人府上,务必请小厮今天将帖子送到府丞大人手里。
等她折返回来时,就见原本就凌乱的桌面上铺满了等待晾干的宣纸,连一旁木榻上都堆叠了几张。
“我给你露一手。”宋熙恒被夸奖得有些激动,拿起笔就停不住,他这一笔手上的功夫还从来没有给人展示过。
常满一张张拿起来看,每一张上面的字体各不相同,楷书端正,草书飞扬。除了常见的楷书、隶属、行书、草书,还有一系列的演变体,例如她手里这张,大约是仿颜真卿的颜体字。
写的都是‘人生达命岂暇愁,且饮美酒登高楼’。
见他写的起劲,常满便没有打断,只挑了一张她喜欢的字体,在桌子的另一边拿笔练起了字。
宋熙恒一口气写了三十多张才放下笔,这会连桌子旁边的地上都铺满了还没干的字迹。
他很久没有如此舒畅的写过东西了,母妃还在时,他是宫里最受宠的小阿哥,母妃去世后,父皇一夕之间就忘记了他的存在,他曾付出十分努力想要争取父皇的一句夸奖。
等稍微长大些他就明白,不争不抢的平庸才是宫里的生存之道。他自己都快忘记了,他有一腔学识,一身武艺,他从来不曾服输过。
宋熙恒缓缓舒了一口气,这才发现常满写了许多东倒西歪的句子,再一看她描红的那张不是他仿写的名人字迹,而是他自己的字,他脸颊一红,还没有人习过他的字。
他点着其中一撇说,“这一笔写的不错……你得先练简单的字,再循序渐进。”
常满看着左右分离的‘暇’和上下分离的‘愁’,捏着笔发愁,来了这里自己反倒变成了文盲。
宋熙恒见她脸上露出沮丧的神色,心里软成一片,“我带你写?”
他修长的手指虚虚握住常满的纤细的手掌,越过她的头顶能看到两片扑闪的睫毛,小巧挺立的鼻尖。
他发誓在说那话之前,没想到带她写字的姿势会让两人的距离贴得这么近,她的身形就像是依靠在自己怀里,指尖传来的温热一直烫到他心里,又酥又麻。
两人握着一支笔,草书一气呵成‘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跃然纸上。
“我写的字真好看。”常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