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更斯看到亚瑟的情绪爆发,也被吓了一跳。
但这并不是亚瑟突然的心血来潮,他来到这个世界已经有接近五年了。
五年中他走过约克郡的乡间土路,念过伦敦高尔街上的那所无神论学院,他走过喧嚣的皇家剧院,也深入过伦敦东区最黑暗无光的角落。
在约克,他看到了贵族们的奢华庄园,从远方眺望过始建于公元627年气势恢宏的约克大教堂。
但他也看到了在雨季泥泞的麦田里,雇农们穿着露出脚趾的鞋袜冒着大雨抢收粮食,只为守住最后一点微不足道收入的情景。
家庭作坊里的纺织机开动,吱呀吱呀的声音作响,然而一个再心灵手巧的妇人一天所能制作的布料也就只有半米。
而河边兴建的纺纱厂里,仅仅片刻的工夫便能将妇人们的辛劳打的一败涂地。
在伦敦,他见过4月和9月运输旺季的伦敦码头。
那里到处都是扛大包的码头工人,他们扛着装着数百斤茶叶和香料的袋子,迈着沉重的脚步顺着艞板向下搬运货物,从远处眺望,那就好像是成群结队的。
也见过冬季港口的萧瑟,数千名力夫聚集在寥寥无几的几艘货船前,他们互相争抢打的头破血流,而目的却仅仅是为了等待一个日薪两先令的工作时机。
他不想看到这些东西,但只要他依然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有的东西就是无法逃避。
辉格党?
托利党?
在亚瑟看来,那不过是个用来代称的姓名。
他们之间有什么区别呢?
对不起。
他真的分不清。
苏格兰场的内务条例有很多。
但只有一条亚瑟是出于真心在恪守。
苏格兰场的警察应该时刻保持政治中立,既不偏向辉格,也不偏向托利。
对于这一点,他毫无质疑。
他沉默的抽着烟,这两天好不容易才梳理好的心情又陷入了一片死寂。
狄更斯看他这副模样,忍不住搭着他的肩膀开口道:“亚瑟,你有兴趣听听我的故事吗?”
亚瑟看了他一眼,将烟斗中的烟灰扣在了地上。
“你写的文章我倒是看了很多遍,但听你说故事还是第一次。”
狄更斯笑着说道:“说来你可能不信,其实我小时候家境还挺不错的。虽然谈不上富裕,但也可以说是殷实了。我父亲是海军部军需处的职员,母亲也出身中等家庭。
虽然后面因为我父亲欠债导致破产,我们家的条件很快就衰败下去了。
但我作为八个孩子里的老二,比较幸运的在早年读过学校,接受过一定程度的教育。
我记得大概是我十二岁那年吧,我父亲因为没钱还债,被关进了债务人监狱。
他在牢里向家里写信要钱,但家里已经分文不剩了,所以没过多久,我母亲连带着我们的几个兄弟姐妹也被一起关进了监狱。
但我比较幸运,那时候我在一家鞋油作坊当童工,所以债主就让我继续在那里打工偿还家里的债务,并没有让法官把我关进去。
过了几个月,我父亲从亲戚那里借到了一笔钱,我的家人们也终于得以被释放出狱。
之后,我就一边打工还债,一边在中学读书。
14岁那年,因为我的记性好,字也写的好看,所以就得到了一个机会,我加入了不列颠通讯社,被他们派到议会当采访员。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么好起来了,但没过多久,我们家又因为欠缴房租被房东轰了出来,我也就辍学了。
那以后呢,我做了很多工作,我去卖过报纸,去帮人家打过杂,做过街头的小工。
靠着不懈的努力,我又获得了去律师事务所做学徒的机会。
我在那里学到了一些基本的法律知识,还学会了速记,就靠着这些本事,我给自己谋得了一份法庭书记员的工作,还操起了老本行,继续做着小报采访员的兼职。
再然后,我就遇到了你,亚瑟。
我不知道这世界上怎么会有你这么帅气的人?
你那天的演讲真的打动了我,你把我想说的很多话都说了出来,你把我想做的事都做了出来。
一直以来,我都是默默忍受着这个世界,默默的承受着我的命运,我觉得这或许是我命中注定要遭受的磨难。
我还以为只有我是这样,直到我发现原来陪审团的很多先生女士们居然也是这么想的。
大家都不满意这个世界,不满意那些什么狗屁法律条文,但只有你敢在法庭上挺身而出,把这一切呈现在所有人面前。
我说这些话,并不是因为我想要吹捧你这个新任警督,并不是因为我想要恭维你去捞什么好处。
亚瑟,你是个好人,你真的是个好人。
你明明、你明明没必要做那些事的,但你就是做了。
我和你说这么多,只是想告诉你,你做的那些事并不是无用功。
亚瑟,很多事,你看不惯,大家都看不惯,但那并不是你的过错,这个世界就是这样。
也许你并没有改变太多,但你至少努力做了。
所以,你不要难受,也不要自责。
至少你改变了一部分人的命运,包括小亚当,也包括我。
说真的,我直到现在都认为你是上帝派来眷顾我的,你让我的文章刊发在了《泰晤士报》上,你让我……你让我赚了很多钱……
你、你让我还清了家里的债务,还余下了一部分能供我的弟弟妹妹们读书。
我对你非常感谢,我真的非常感谢你。”
狄更斯说到这里,他的话语已经有些哽咽了,眼角的泪像是一行溪流淌过他的面颊。
他抬起手拭去眼泪,笑着说道:“对不起,明明我是想安慰你的,结果反倒把我自己弄哭了。
我只是想学着做你做过的事,所以我才来这种地方,结果要不是你,我甚至连自己的采访稿件都保不住。
亚瑟,我真是个没用的记者,我可能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