遭一切好似都静了下来,时间也在这一刻停止。
恍惚间,仿佛已是上辈子的人与事。
倘若那年春日,他能如约归来,她定会牵着棣哥儿的手,喜极而泣迎上前,轻轻说一句:“郎君,你回来啦。”
可四载春秋已逝,她的身侧已有了新郎婿。
虽然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微颤的嗓音也只轻笑说了句:“守真阿兄,别来无恙。”
不是郎君,是守真阿兄。
裴瑕漆黑眸中翻涌着万千情绪,看向眼前这张思念多年的脸庞,喉间忽的有些发哑。
他的玉娘。
他自幼定亲、少年结发的妻。
他年少迟钝,不慎弄丢她的心的爱人。
她还是如记忆般姝丽窈窕,却又与记忆中不大一样。
乌发高盘,耳坠明月珰,一袭海棠红的裙衫将她本就莹白的肌肤衬得欺霜赛雪,那精致眉眼间是全然盛开的娇媚,另有一段从前未有的恣意灵动。
爱人如养花。
谢无陵将她养得很好。
本该放心的,可是为何.....
心口这么痛。
像是被钝刀子生生割下一块肉,痛到他胸膛窒闷,浑身血液好似也被抽干般,快要喘不过气。
被压在重重寒冰冷雪下时,都未曾这般痛。
可现下.......
裴瑕的呼吸蓦得急促,苍青色薄袍下的胸膛也剧烈起伏着。
直到袍袖被轻扯了一下,他垂眸,对上棣哥儿那双清澈的眼。
“爹爹,阿娘与你问好呢。”
小家伙模样越张开,越能看出哪处随了父亲,哪处随了母亲。
裴瑕看着这个他与玉娘共同的孩子,心口升起一丝慰藉,然而下一刻便是更猛烈的酸涩反扑。
素来七情不上脸的养气功夫也再难维持,他眼尾泛红,嗓音沉哑:“嗯,我听到了。”
玉娘在与他问好。
深深吐了一口气,他牵着棣哥儿上前,在这对尚值新婚的夫妇面前站定。
先与谢无陵不冷不淡地招呼了一声,才将视线郑重落在沈玉娇身上,薄唇轻扯:“别来无恙。”
明明两人都是笑着的,却都红了眼眶,各有各的哀伤。
“你还好么?”
“你可还好?”
同时问出的话,又同时怔住。
裴瑕嘴角弯了弯,苦涩更浓:“我还好。你呢?”
沈玉娇悄悄捏紧手指,试图压下眼中的泪意,也笑:“我很好,一切都好。”
裴瑕盯着她闪烁的泪光,默了两息,才道:“嗯,那就好。”
沈玉娇:“是,大家都平平安安的。”
一时又沉默下来。
最后还是谢无陵插了一句:“行了,都别站着说了,坐下吧。”
他说着,揽过沈玉娇的肩头,目光瞥见她泛
红的泪眼,欲言又止。
沈玉娇垂下眼,默默入座。
婢子们很快端上香茗糕点,白蘋和秋露两婢见到裴瑕时,也都红了眼,恭恭敬敬行了礼:“郎君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往后定然万事顺利,无病无灾。”
裴瑕朝她们略一颔首:“多谢吉言。”
谢无陵坐在上座,见到这副场面,总觉得自己好像成了多余的。
明明这是他的镇北王府。
他板着脸,挥了挥手:“都退下吧,我和王妃要与裴郎君叙叙旧。”
厅内婢子们称是,纷纷退下。
很快厅内就剩下四人。
沈玉娇端起茶盏浅啜了两口,方才涌动的心绪才稍稍平缓。
而谢无陵那边也问起裴瑕:“所以你这四年到底去了何处?”
这也是沈玉娇想知的,她抬起脸,静静看向客座那道端正清隽的身影。
他瘦了。
她想,又后知后觉注意到他鬓角掺杂的根根白发。
心头蓦得一阵细细密密的刺痛,才压下的泪意又有卷土重来的趋势,她掐紧了掌心。
“那日我领兵诱敌,深入雪谷……”
裴瑕的嗓音不疾不徐地响起,清润平静,好似裹挟着燕北凛冽的寒风,将厅中几人的思绪都带回了淳庆四年。
那个天寒地冻的腊月冬日。
雪崩来袭的刹那,奔逃声、哭喊声、马嘶声、轰隆隆的雪落声,伴随着皑皑一片雪白,充斥着全部的感官。
裴瑕的马受了惊,朝里狂奔,将他径直甩下了马。
不等他从坠马的剧烈疼痛中回神,沉沉积雪便如黑云压顶,哗啦将他覆压。
若说不幸,他被马甩下,正好摔在一块突出的山壁下方,大雪压下时,积雪覆压身躯,却未覆面,给他得以喘息之际。
若说幸运,他坠马断了好几根骨头,浑身动弹不得,只能躺在雪地里,清醒而无力地等待死亡的来临。
意识消失前,脑中开始走马灯,闪过许多的画面。
这一生虽短,却有许多值得铭记的时刻。
父亲、母亲、老师、友人、皇帝、同僚、孩子,妻子.......
妻子,妻子,还是妻子。
他的玉娘,还在等他回去。
他想伸手摸一摸怀中放着的那块平安玉扣。
这是她多年前赠予他的。
赠他时,她并未多说,只将玉递给他,说会在家中等他回来。
后来舅兄沈光庭看到他系着这块玉,很是惊讶:“她竟将这玉给你了。”
这时他才知道这块玉扣,于她意义非凡。
那是她最敬爱的祖父送她的满月礼,连同她的名字,玉娇。
沈府抄家时,其他金银财宝她都没带,唯独想法设法地藏起了这块玉。
又在他出征时,将这玉送给他。
彼其之子美如玉。
她是玉,玉是
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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