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下雪了, 但女真人的营地是很暖和的。
他们占据了邯郸,这座大城给他们带来了许多安逸甚至是富贵的享受, 比如房屋可以既明亮,又保暖。被褥也是这样,他们无法理解这些不比皮毛厚重的丝滑织物是如何保证了夜晚的温暖。但他们还有更多可以惊奇的地方,甚至超过他们在辽帝的皇宫里见到的。
今晚有一场酒宴,邯郸城里最珍奇的食材,以及最甘醇的美酒, 都汇聚在了完颜宗望的大帐里。
这里甚至还有许多美丽的女孩儿,她们每一个进来之前眼里都噙着泪水,进来之后就堆上了一副笑脸——主家说,她们天生就是干这个用的, 伺候谁不是伺候呢?摆脸色给谁看!
完颜宗望很满意这些宋国贵族的安排,他甚至还邀请了他们参加这场宴会, 尽管无论从场地、厨师、 食材供应来说,这位女真亲王都仅仅是个不速之客, 但他的确是以主人自居的。
有各色的猪牛羊肉被送上来,有些是烤的,有些是煎的,还有些做成了女真人闻所未闻的样子, 需要他们狐疑地夹起来一点,尝尝味道,再恍然大悟。
但这里最珍奇的是青翠的蔬菜,比如说一些嫩嫩的蕨菜, 女真人吃了就目瞪口呆,“怎么这时节有这个!”
原本的主人家就连忙堆笑,“家有温室, 闻听天兵将至,特地备着的。”
完颜宗望听了,那张圆圆的脸上就满是笑意,“真是至诚之人,你们汉人所说的古之贤者,也不过如此了吧?”
这问题有些为难坐在这里赔笑脸的汉人,但他们当中有机灵鬼就点头,“古语说,识时务者为俊杰,我们虽称不上‘贤’,也能忝居一日‘俊杰’了!”
完颜宗望就哈哈大笑起来,女真人虽然听不懂,但也跟着哈哈大笑,他们心里一点道德负担也没有,只觉得自己真是善良极了!
不错,这些被献出来的女孩儿都算作宴会的一部分,宴后他们尽可带走,但她们都是出身卑贱之人,女真人不曾侵犯这城中大户人家的女眷,也不曾抄没他们的家产,更不曾屠城,这怎么不算一种善良呢?
他们所要求的,仅仅是邯郸城为他们筹备军资,以及河北各地的城防资料而已呀。
完颜宗望笑过之后,又望了下首处的郭药师一眼。
这位既叛辽,又叛宋的降将可一点也没有畏畏缩缩的模样,他已经同女真人坐在一起,很是豪迈地推杯换盏,拼起酒了。
谁也看不出他曾经是个汉人,他现在得了都勃极烈的封赏,成了燕京留守不说,还赐姓完颜了。
连头皮都剃得那样干净,不见半点发茬在上面,完颜宗望一见了,心里就觉得熨帖。
“将那个宋使带过来。”他说。
这是一位很倒霉的使者,宋朝原不知金人将背盟,因此十月里金人来汴京贺了天宁节,朝廷就派了使者往金国而去,贺一下正旦,结果北上时,正好撞上完颜宗望,叫女真人捆一捆就带来了,一起成了随军辎重。
宋使性情庄重平和,精通诗书,文采温丽,再加上又有好仪表,虽然装在辎重队里,但时不时也有女真人过去同他聊聊天,一来二去,就传出了一点名气,引起了完颜宗望的注意。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这位宋使与女真的小兵可以讲讲话,吃穿待遇差些也都能忍受,看着是个极老实的人,但在女真这位勃极烈面前,就是不肯下跪。
“我奉使大国,见国主当致敬,”这位宋使说,“太子在宋是客,在金是臣,我凭什么拜你?”
号称情绪一直很稳定的完颜宗望情绪一下子就不稳定了,勃然大怒地给他赶了出去——当然,不是赶回大宋,而是继续关押,随军带着。
现在喝点酒高兴了,又想起来这一茬。
毫无疑问,让一个硬骨头的人下跪所带来的成就感,远比让郭药师髡发来得更多些。
宋使又被带上来了,比上次见更清瘦了些,头发衣衫也显得有些肮脏落拓。
但他站在大厅正中,冷冷地环视那些坐着吃饭的宋人时,他的目光却像是千钧之重,令人不敢与之相交。
“傅察先生,”小圆脸太子笑眯眯地,“连日赶路辛苦,果然先生更消瘦了些,今日用些酒饭,压压惊如何?”
“我不知酒宴是何人所备,”傅察说,“不敢唐突入座。”
“我为此地之主,”完颜宗望说,“当然是我备下的酒席。”
这位三十余岁的宋使忽然抬起眼,冷冷地直视着面前的女真人。
有人在悄悄地说什么,甚至是捂住嘴,小声唤他的名字。
他们在小声说,公晦先生,你不要这样死心眼好不好?不值当呀!他们是蛮夷,一怒就要杀人的,你是何等清贵出身,你是名臣傅尧俞的从孙,十八岁进士及第,蔡京都喜欢得要嫁女儿给你,凭你的才学名望,你低个头,还怕在金国不受重用吗?你这样的人,天生给你一万条富贵路,你怎么偏往死路上走?
“我在军中,听闻太子笃信神佛,酷爱辨经。”傅察说。
这似乎是个低头的信号,因此完颜宗望的眼睛就微微弯了起来,“傅察先生有心,这几日是于佛经上有了什么感悟么?”
“有。”
“不妨讲一讲,”女真太子很愉快地说道,“或许也令我受教匪浅。”
“佛劝信众以仁,以信,以德,今我主仁圣,与大国讲好,信使往来,项背相望,未有失德,太子却干盟而动,不宣而战,令宋金两国生民受涂炭之苦。”傅察说,“我知太子威势,故今日无人能为我言,却不知来日在佛祖面前,又有何人能为太子言!”
大厅里就长久地沉默了。
宋人的脸像雪一样白,有汗水悄悄自额间而落。
女真人的反应则更诚实一些,他们互相悄悄问,“他在说什么?我好像每个字都听清楚了,连在一起就不太明白。”
菩萨太子坐在上首处,长久沉默地望着他,他那张肖似菩萨的脸皮下,似有无数条虫子虬结蠕动,他的嘴唇轻轻地动了动,似乎很想找出一些话来反驳这个胆大妄为的宋人,可他找不出。
他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