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烛忽然爆了一个灯花, 在烟雾后影影绰绰。
春夜里,就算身边放着个火盆也依旧显得凄凉。
何况这本来就是一间凄凉的灵堂,里面坐着个凄凉的人呢?
虽然尚未完成婚礼, 但朝真帝姬说,“他就是我的驸马, 若是活着不能做他的未亡人, 我只能与他地下相见了。”
宫中上下就全住了嘴,尤其是官家。
再别说将她送去和亲, 官家梦里都得吓醒, 醒了还得再瑟瑟发抖一会儿。
驸马已经死在天下人之前了,帝姬要是再被他逼死, 就擎等着太上皇回京,将他从御座上拽下来吧!
拽下来, 踏上一只脚,后面还有十几万, 几十万的汴京人一人一只脚,一人一口唾沫!没人会同情他,没人会站在他这边,就连他的老师, 他的老师都会闭门不出——他可想清楚了,临时生病的人全有鬼!
所以官家态度那叫一个温和, 突出一个“要什么我给什么”,生怕这个妹妹想不开一头撞了棺材。有了官家的态度, 宫里的规矩就撕了个粉碎, 不仅驸马的灵堂是在宫里布置的,连着棺椁和各色丧仪用的东西,什么都给给给, 什么都不怕忌讳,流水似的往帝姬这送,只希望她能稍稍满意些。
于是帝姬这里虽说是个灵堂,却比韦妃的宫中更热闹了。
皇后过来看过,给驸马上了一炷香,握着朝真帝姬的手,很想说些什么,又说不出来。
“我都知道,”朝真帝姬说,“圣人不必说了。”
皇后忽然手上就用了很大的力气。
“呦呦,你不知道。”她这样说。
她青春正盛,来时特地洗净铅粉,一脸素净,却仍然美艳不可方物。
“你嫁了一个好驸马,生死之间,他也能护着你,”皇后说,“你不知道世上多少女子羡慕你。”
帝姬抬起头,看着皇后那张美艳脸上浮现出的凄凉。
不仅赵鹿鸣知道,她想,皇后也什么都知道。
知道若是到了城破那一日,这位天底下最尊贵的丈夫是不会护着自己妻子的。
帝姬们也来过,排队来,排队上香。
她们是柔弱的,但哭声也是真情实感的,她们还会问她容色这样憔悴,吃没吃过什么东西?
“斯人已逝,咱们却还须藏着几分偷生之念,”宁福帝姬说,“你得吃些东西,万一病倒了,驸马泉下有知,岂不痛心?”
“驸马若泉下有知,”她说,“我也不知他心里到底怎么想。”
宁福帝姬就听不懂了,大眼睛忽闪忽闪地望着她。
但她的阿姊也没心情去同她细说。
太妃们也来看她,也三三俩俩地过来上香烧纸。
比帝姬们更体贴些,韦氏带来了些汤汤水水,一定要看着她吃下去。
她默不作声地吃着碗里的羹,听韦氏讲起外面的事。
国家大事,韦氏是不太懂的,但她能精准复述儿子交代她的话:
“呦呦,你可不能有事,你须得好好地替驸马看着,”她说,“你九哥一定要替你报这个仇!”
赵鹿鸣舀起羹汤的手停滞了一下,又缓缓将那勺熬得浓稠细腻的羹送进嘴里。
待温热的半流质食物顺着喉咙落进胃里,她终于轻轻点点头。
“九哥如何待我,”她轻声说,“我都知道。”
九哥而今在京城的风头,不仅盖过郓王,甚至快要盖过官家。
他的名望是那样高,不错,他是个亲王,身份敏感,可现在谁在乎呀!人人都记得他当初跪宗庙,人人都记得他后来抱着驸马尸体落泪,他说,都是他的错,都是他没能保护自己的妹妹和妹夫!可这话落进每个人的耳中,都听出了另一层意思。
官家一忍再忍,一退再退,都是官家的错!现在驸马的血还在御街上不曾被雨洗掉,九殿下不想再忍再退了!
有太学生登门拜访,与他聊起朝廷该如何退敌,援军又当从哪一路切断东路军回返的路线,他则拿出自己早就精心准备好的地图,与他们从白天聊到黑夜,再秉烛到天亮。
等到天亮了,太学生们就惊异地看到康王府的仆役扛着许多箱笼往外走。
“殿下这是……”
殿下穿着一件洗得褪色的细布袍子,笼手靠在门柱上,望向晨光的方向。
“而今李相公主政,我不能日日只知清谈,与国何益?”他转过头,露出一个疲惫而坚定的笑容,“思来想去,我只有倾尽家产,为朝廷招募义军,筹备粮草,算是尽了绵薄之力。”
真心实意。
那些沉甸甸的箱笼比他的话语,比他的笑容更有说服力,一箱接一箱地送出去,来客就忍不住红了眼圈。
康王殿下将家产捐了个干净,除了几套进宫用的礼服外,甚至连妻子的华丽衣衫,精美首饰也一起给了李纲。
他穿着朴素得近乎寒素的衣衫,走在汴京街头,鼓励每一个青年从军。
“驱逐金虏,再立山河,”他说,“李相公有此决心,咱们须得帮他一把!”
消息传进宫中,哪怕是这些日日生活在官家周围的宫女内侍们,也会用眼神和细语表达她们的倾向。
韦氏只说了一句,赵鹿鸣却已经听了千万句。
“九哥当真是一心一意疼爱着帝姬的。”
就连佩兰也这样感慨了一句。
“你觉得呢?”朝真帝姬看向王穿云。
王穿云想了一会儿,摇摇头,“我不知道。”
“你听了这么多,”佩兰有些嗔怪,“怎么一句好话也说不出?”
“我就是不知道。”王穿云说。
两个少女小声嘀咕了两句后,下意识都将目光投向了依旧跪坐在驸马灵前的帝姬身上。
帝姬的眼帘垂着,什么也看不清。
曹溶被祖父打了,打得很惨,她知道这事。
可若是他依旧被关在曹府里养着,也未必会有之后这些事。
他奔着康王府去的,谁教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