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孩子生得很漂亮, 皮肤白皙,眉毛细长,鼻梁高挺, 菱花的嘴唇,以及因为年幼而显得格外大的眼睛, 任谁看了也觉得是个讨人喜欢的孩子。
“他叫曹烁,”韩氏身边的妇人小声说道, “虽生在真定, 见过的人都说,他与驸马是有些缘分的。”
“可他不是驸马所出, ”赵鹿鸣微笑道,“他的父母都是什么人?”
妇人就迟疑了一下,继续缓缓地为她解说。
小郎曹烁的父亲是曹傅这一支的人,论辈分和血脉, 同样是她的表兄, 只是更远了些。曹烁的母亲却不是正妻,而只是一名美貌的姬妾,似乎因为这个缘故, 他才会长成真定曹家这边最漂亮的孩子。
不仅漂亮, 而且这孩子被领出来不畏怯, 不低头,不缩手缩脚,眼睛望着地, 腰板却挺得很直, 于是姿态也很漂亮,再被崭新但朴素——与守孝的礼仪相契合的衣服打扮过后,整个人就像是精雕细琢出的玉像娃娃。
赵鹿鸣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他, 像是打量着这桩交易。
曹家很有分寸。
他们只说是为自己族中早逝的少年挑一个嗣子,可驸马不曾与帝姬完婚,因此如果她不置可否,这孩子就只是曹溶自己的嗣子。
宋朝人事死如事生,身后事看得很重,常有为表孝心,在白事上搞得倾家荡产的人。因而给自己族中死得壮烈,令人同情的儿郎过继一个孩子,让他不至于无人供奉血食,这是再合理不过的一件事,天下人挑不出任何过错。
但现在特地将这个孩子领到她面前来,这个行为就很有暗示性了。
曹家将真定城中的宅邸无偿进献给她,又送给她许多知根知底的人脉,而不曾从她这里要求任何回报,这已经是非常明确的示好了。
这种示好可以被认为与驸马曹溶有关,也可以被认为与她的生母有关——他们的每一件事做得都亲热而有分寸,像是无私奉献的长辈般温厚。
但无论是曹溶还是她的生母,他们都已经死了。
死人不能为生者争取更多的利益。
示好自然不是毫无底线的,他们推出这个孩子,就是暗示她如果想要曹家更彻底的站队,以及无条件向她提供曹家拥有的一切——田地、房屋、田地上的佃户、家中成百上千的健仆、京中的消息和人脉,甚至是曹家人的性命,那她就需要回应他们的示好。
比如说,承认这个嗣子,无论将来她走到哪一步,曹家可以通过他,获得他们应有的那份奖赏。
这些资源汇聚到眼下,就是她最关心的:她能不能建起附城?
有太阳光落进来,斜斜地洒在这间正室里。所有的玩物与摆设都去掉后,它的确是不怎么肖似一个少女的居所——毕竟它显得那样冰冷而无情,就连阳光也不能让那些厚实的砚台与镇纸变得稍有温度。
被所有人簇拥着的少女注视了一会儿眼前漂亮的孩子,她的嘴角微微翘起,像是一位温柔可亲的阿姊,可她的眼里没有多少笑容。
她声音很轻,像羽毛一样柔软地划过所有人的耳边:“小郎,你今年几岁?七岁?七岁就离了家,要为嗣父守孝么?”
孩子的睫毛轻轻颤动,但他的声音却很稳,“小子已识了字,明白了圣人的道理,不再是顽童了。”
她就轻轻地笑,像是叹息一般:“你告诉我,你是真心为我的驸马守孝吗?”
有妇人紧张地注视着这一幕,有妇人比前者更有信心。
这孩子很早慧,因此他一定知道,在这样的世道里,他能生在曹家,吃饱穿暖,是多么的幸运——为了能够延续这份幸运,他也一定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
曹烁忽然抬起眼睛,那双明亮又冰冷的眼睛注视着她:“小子是真心的。”
曹家的妇人们都露出了欣慰的微笑,可孩子还在执拗地继续说下去:“帝姬,小子愿意为嗣父守孝,什么苦小子都愿意吃,可是帝姬能让小子的生母不被人欺辱,过上丰衣足食的日子吗?”
屋子里一下子静得连阳光洒进来的声音都听得见,片刻后,有人忽然又急又怒,却又不敢大声说话,只好小声地咒骂:“你胡沁什么呢!”
而赵鹿鸣吃惊地望着他,也失望地望着自己。
她发现她还没能彻底控制河北,却已经变得与这些深宅里的贵妇一样傲慢。
那孩子竟然是被母亲生出来的!
不错,天下的孩子都有一个母亲,他们都是母亲经历千难万险,鬼门关走一遭才生下来的。
可他们的人生不是只由父亲做主吗?比如父亲有一堆孩子,忽然想要讨一个素未蒙面的贵女欢心,便从后宅里挑挑拣拣,选一个漂亮的孩子过继给那贵女早死的未婚夫——谁会去问一句那孩子的生母,她可愿意呢?
她早年里是年轻貌美过,也凭借柔顺的性情获得过主君的青眼,可现在青春尚在,生产过的颜色却已不如新人,只能被扔在后宅不起眼的角落里缝缝补补,继续做些女使的活计,在苦苦挣命间,还要听着旁人对主君的称颂:他虽子嗣众多,却从未有过宠妾灭妻之事,真是个谨言慎行的君子啊。
现在谨言慎行的君子送给她一个儿子,她皱着眉权衡这桩交易的利弊,想这个孩子可以给她的真定府带来什么,她是很想要那些东西的,可这个孩子说不定是个麻烦。
她回过神,看到有妇人在拉扯他,有妇人在赔笑同她解释些什么。而曹烁鸦青色的大眼睛里连一滴泪也没有,像是只有冰冷的蓝色火焰在他眼中熊熊燃烧,烧得那样愤怒而哀恸。
“他既是驸马的嗣子,就如我的孩子一般,”她忽然开口,“若他养在我的名下,他的生母也该送给我一同照顾这个孩子。”
妇人们就都吓呆了,那个侍奉在韩氏身边的中年妇人胸膛起伏了几下,小声说道,“帝姬容秉,这孩子虽糊涂,到底还年幼,只要跟在帝姬身边几年,他不会记得这些事……若是令那妇人跟在他身边,终究是养不熟的……”
帝姬有些鄙薄地笑了。
“我令他母子分离,他反倒能记住我的恩德吗?”
妇人就讲不出话,求助地望着韩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