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同相生的,还有巨龙与朱雀神像,隔日便有钦天监官员上折子,说皇上虽遭大难,却是难后遇福,这神兽之相,是护佑宛朝。
这几句放在哪朝哪代都是极圆滑的吉祥话,且正合现下形势。未料皇上听了,竟于朝上大怒,当即贬了监正的官位,命朝堂百官都不准再提此事。
禁了达官贵人,却禁不了平民百姓、悠悠众口。祥瑞之说既犯了忌讳,那必然是什么灾祸,许是当今皇上又在先帝死于非命之后上位,冲撞了神仙也说不定……
总之,皇城卫屡禁不止,这话愈传愈邪,再搭上乾贞帝在朝中几番凌厉手段,更使他监国时攒起的好名声有些败下去了。
今朝皇上,也与先帝一样,是一心欲修炼登仙。
御龙卫虽在宫变里伤了些元气,但仍有二百来人,全听乾贞帝一人差遣,这便成一柄铁腕。他大抵还是年轻,行事比晋阳帝更激进许多,连已蛰伏多年的内阁都受了敲打、被收了些权术。
文序多年未有建树,已成了文官的定海神针,因而处境尚可;相比之下,明家便确是格外落寞些了。
毕竟明家当年一力支持六皇子封柯一事,几是朝廷中周知的秘密。明沧又带头认出证物、损了皇家颜面,虽说后来秉公办案亦是圣旨,但无人会信乾贞帝心中不生芥蒂。
风云翻覆,即在瞬息之间。从前做了明家多年拥趸的各世家,转眼便投向了皇帝扶起的新人——都察两院与内阁中都缺了重臣,以乾贞帝话说,是该用些年轻人。明府门前,一时萧索。
宫变之时、换代之日,六皇子封柯正于蜀州群山中为战事,难以回京。乾贞帝封他为亲王,圣旨上却另有一句:此战须胜,一战毕后,着将其手中兵权交还十将督抚。此后督抚军若有关内行动,须听朝廷军令为先。
一纸皇命,将封柯与督抚军皆打落云头。此前十年,因乘云宗之事,文师手握大权,灵活行军。现下策略则足使文武两面皆议论纷纷:以乘云宗纠缠之势,如此应战,恐怕不成。
然事到如今,已无人能拦得住封甫了。
京师又入深夜,时节已至初春。明沧独自站在那座被南城百姓敬而远之的宅邸门前,点亮了手中的提灯。
他静静等着,看着那扇泛着淡淡银光的、紧闭的大门,半晌,终于从中打开。
白衣女子手中亦提着一盏灯,站在阶上,垂眸望他。灯盏映出昏黄的光,在月色下描摹出她形容,银面玉骨、冷眼冰肌,与世相离,宛如神迹。
他有一刹的愣神,而后又挂上温润笑意,轻声开口,“国师大人这禁制,能将上至元婴修士、下至凡人,皆隔绝于外,亦果真不是凡物。”
“明大人请进吧。”故安未应他言,“且,我已不是国师了。”
明沧依言,步步踏进门槛。故安提灯在前,引他一路走入二进内院之中。
今年京中花期极晚,已是二月尾巴,城中仍尽是枯枝,不见绿芽。明沧隐隐觉着这与前日那“异象”有关,又不知其详。但……“异象”正是故安离去后不久全然显现,她非常人,今夜这一场对谈,想来也能为他解惑吧。
小径不过耗几步路,两人已站在正房门前。檐角花灯亮着,透出火焰微小的影子。
“他吃了药,正精神好些,在里头等你。”
故安轻声道。明沧觉出那话音里,终于生出几分柔和意味。他心却有些苦,随她脚步,走进了屋门。
顾江坐在里面。
他一身白衣,衣袍宽大,落在肩上,显出极清瘦的身子来。长发被细心用丝带束成清爽模样,恰与仍旧清俊的面容相配。
然而那双在明沧心中记忆尤深的桃花眼,如今已被一条白绫缚得严严实实了。
顾江抬起头,笑道,“明大人深夜来访,颇为辛苦,恕顾某不能起身相迎。”
明沧有一瞬的怔愣。他纵横官场人情亦有二十年,诸般圆滑心窍早已刻在行动骨髓之间,可此刻竟有些无措。他摇了摇头,又匆忙随故安所指坐下,而后开口。
“无妨。”
无妨。然他竟不敢开口唤一句“世子”,唤一声“江沐”。
以他玲珑聪慧,从季上眉只言片语中便已猜到他身份。猜到又如何?深思之后,明了他心意,便更不能相认。
“顾先生温养身体为重。”明沧道,“明家之中尚有些药材可用,今日也连同故安姑娘先前托在这儿的东西,一块送来了,便当是明沧一番浅薄心意吧。”
故安坐在明沧对面、顾江身边,为几人都倒了茶。
“还是要谢明大人这一趟,”她道,“东西我便收下了,今后有缘,必将回报。这茶还请明大人担待,因着他口味,故而放了些饴糖。”
明沧眨了眨眼,又是一句,“无妨。”
故安将茶杯搁至顾江手边,见他小口喝了,方端起自己的,浅浅抿了一口。明沧则在喝下一口后皱起眉头,放下茶盏,再也没端起过。
“明大人来访,恐为的不只是送些东西。”她轻轻握住顾江的手,觉他指尖一动,“还有何事,便议吧。”
他是刚刚能这样平和地坐在她身边。自她带他回到这里以来,褪去在明沧面前那副温和淡然,实则摇摇欲坠的假面,他仅余一副失了魂灵的脆弱皮囊。
她原本不知是为什么:她已说了不计磨难,说了生死与共。她知他不会不信她——可顾江究竟在怕些什么?
她在宅院周围设下上界法阵,注入一缕神力,禁制便成。除她之外,便无人能踏入一步,因而才使此处成了南城的特例。
南城是平民聚居之所,上一个似这般宅院,还是江王府。
封甫遣来的御龙卫、皇城卫自然也奈何她不得。她已铁了心:顾江若踏出此处一步,必定是个死。这变故是因她而起,自灵窍崩塌那一刻,一切便已失控,她以神力强行为他续命、履他命簿,即便之后有什么反噬天劫,也尽管朝她来便是,而奈何不了他。
毕竟她没能挽回他哪怕一分苦楚,也不能使他多活一年。
数日之后,许是联想那日情境,想通了什么,朝廷于她和顾江也无甚行动了。
只是还时时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