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东道黜置使纪纬腊月二十四到了锦州。
锦州刺史程袤带着刺史府众府官一直迎到了内城南城门外。
今日是个难得的好天气,腊月里无风无雪、艳阳高照,穿着棉袍、披着大氅竟还有些热。
程袤从天不亮就等在这里,直到巳时初,才看到黜置使的车驾逶迤而至。
程袤略有不耐的神情瞬间热情洋溢,不等车驾到跟前,已经绽开满脸的笑,虚虚揖手相待。
车驾停下,一个留着短须、身穿绛红官袍、四十岁左右的男子缓缓步下车驾。
程袤哈哈笑着迎了上去,道:“明德兄,一别经年,别来无恙?”
纪纬脸上带着客套的浅笑,回揖一礼,道:“程大人别来无恙。”
热脸贴了冷屁股,程袤脸上笑容一滞,又迅速堆起满脸的笑,寒暄道:“时值腊月,又逢年关,纪大人还要四处奔波,当真辛苦了。”
“为皇上办差,本就是份内之事,不敢言苦。”
被不轻不重堵了两回,程袤这次是真笑不出来了,在心里暗暗骂道:好歹以前同朝为官,还有点香火情。如今一见面就摆出这副高人一等的模样,真当自己多了不起?
恩师早就托人给他捎了信,年后京城有个空缺,只待银子到了位,这边官员考评监察只要没什么大问题。
过了年,他就能进京了。
此次考评,不容有失!
双方寒暄完毕,程袤示意纪玮登车驾前往刺史府。
纪玮刚撩起衣摆,抬脚踩在马凳上,就听到身后有个脆生生的女子扬声唤道:“程大人!”
程袤下意识回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身后五六步远,府衙官兵之外,一个十五六岁、身穿重孝素服的女子朝着他盈盈下拜,“民女秦姝,原订于程大人次子程宗浩为妻。民女听闻,前几日,程二公子正妻已入府。是以,特来恳请程大人,退还民女庚帖。”
此处正值南门口,往来客商、百姓络绎不绝,黜置使进城、刺史大人亲迎,本就有许多百姓驻足围观。
再加上前段时间秦府着实闹出了不少话题,直到现在还有不少人津津乐道。
秦姝此话一出,顿时乌泱泱的人群呼啦一下,全都围了过来。
人群中有人惊呼,“还真是秦大姑娘。前几日不是说已经抬进程府了吗?”
旁边一人抬抬下巴,“人还在这里,那抬进去的肯定不是秦大姑娘。”
有人争论,“我当时可看得真真儿的,从秦府搬出来整整三大马车的嫁妆呢,垛得尖尖的,全是小巧巧的锦盒。一看就只是一些首饰摆件,都还没上大件儿。”
“可人不还在这儿嘛……”
“秦府还有别的姑娘?”
立刻有知情者回答,“西府还有一个秦二姑娘。”
有人好奇,“不说这秦大姑娘有心上人了吗?她爹娘还没出殡,就在府里与那人私会,被下人逮个正着。”
那知情者冷笑一声道:“这件事,满锦州城谁不知道?我还亲眼见过呢,是秦二老爷的妻侄儿。秦二老爷不愧是读书人,懂礼知耻。当即大义灭亲,把他妻侄打成了个猪头,还亲自送妻侄进了衙门。”
旁边也有人立刻接腔,“第二日就放出来啦,说是这个在家里又哭又闹、寻死觅活的。秦二老爷毕竟只是个叔叔,哪能管得了侄女儿,这不才去找了亲家程大人,将妻侄放了出来。”
接着又有人用力啐一口,“父丧期间偷情,真是不知羞耻!这种下贱货色,应该沉塘!”
也有人阴阳怪气,“男有情女有意,怎么能算偷呢?”
一位扛着扁担的挑夫道:“难怪程大人宁可抬二姑娘进府,也不要这原定的秦大姑娘。是我,我也不要!”
“就是!”
这边议论的热闹,另一边也在僵持不下。
程袤看着秦姝,脸色黢黑:解除婚约不难,难的是小秦氏带进府的嫁妆银子已经送进京。
若是解除婚约,就得将属于秦姝的那些嫁妆尽数还回去。
这么多银子,他拿什么还?
秦姝从袖袋中取出之前与程宗浩订亲时,双方交换的庚贴、聘书和月初袁嬷嬷进府送给她的玉镯,托在掌心,跪了下去,“此乃程二公子庚帖,以及程府交予民女父母的聘书,还有府上袁嬷嬷送来的玉镯。民女今日,尽数还给大人。希望大人应允,解除民女与程二公子婚约,将民女的庚帖还给民女。”
程袤用力一甩袍袖,大声喝道:“胡闹!你可知今日是什么日子?黜置使大人车驾在此,岂容你在此放肆?来人!”
“且慢!”
纪玮笑眯眯朝京城方向拱手一礼道:“本官来此,就是为了奉皇上旨意巡察地方。不止要监察官吏政绩,民生民意也在巡察范围内。听民意,解民忧,也是我等职责所在啊。”
他不顾程袤阴沉的脸色,笑道:“本官还从未见过,有哪个女子竟然敢当街给自己退婚。你为何要退婚,说来听听?”
街边议论声瞬间消失,所有人都兴奋地竖起了耳朵。
程袤压低了声音焦急说道:“纪大人!”
“程大人何必着急。既然这女子有所请,大人作为一府长官,难道不该听一听,为辖下百姓排忧解难?”
纪玮笑眯眯地看着程袤,眼中却清冷一片,“还是说,程大人往日里办案,也是这般随心所欲?”
程袤瞬间出了一身冷汗。
他目光一转,朝人群外使了个眼色。
一个人影迅速挤出看热闹的人群离开。
程袤只好努力露出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朝秦姝摆了摆手,道:“把她带过来。”
在那边离百姓太近,说什么都需要大声说。
当真是唯恐别人不知道了。
立刻有衙役将秦姝带了过去。
黜置使车驾周围被刺史府官兵团团围住,将百姓远远隔开。
一看秦姝被请进去,围观的百姓瞬间往前一阵猛挤:
“来真的来真的,解除婚约才好嫁给心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