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牢里白天黑夜没有什么区别。
除了门口一缕阳光照进牢头值守的小屋,整座牢房又阴暗又湿冷,空气中还充斥着刺鼻的尿骚和屎屁味。
全靠牢房墙壁上挂的松油火把,烟熏火燎地照亮昏暗的牢房。
前面牢房里犯人多是偷鸡摸狗之辈,见秦姝过来,两手抓着牢房的柱子,发绿的双眼跟着秦姝,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更黑暗处。
越往里,关押囚犯的罪名就越重,各种怪笑和口哨声此起彼伏。
秦景昌被关押在大牢最里面。
这里虽然气味仍然难闻,却比外面要干净许多。
秦景昌已经没了往日的精致和贵气,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灰扑扑的囚服,头发胡子乱如蓬草。
上次被杀威棒敲破头后,流下的血干涸变黑,又掉了几块渣,使他整张脸看起来脏污不堪。
他蜷缩在牢房最里面的角落里,听到牢子的声音,翻起眼皮看了一眼,又木然垂下眼帘。
牢子将秦姝送到地儿,嘱咐了一声,“你只有一刻钟时间,有什么想说的要快点。”
秦姝将一枚银锭子塞进牢子手里,笑吟吟道了谢。
牢子拿着银子,满意地离开。
秦姝将带来的酒菜摆在牢门前面,又在酒盅内倒上酒。
秦景昌冷冷看着她,半晌才哼笑一声,道:“你居然会来看我?来做什么?看我如何狼狈、如何落魄吗?”
秦姝取出一块毡布,铺开,跪坐在上面,挺直腰背轻声笑道:“恶狗终落水,不趁机举棒痛打,岂非浪费我一番布局算计?”
秦景昌杀气腾腾盯着秦姝,过了片刻才慢慢站起身,拖着沉重的铁链,一步步走到秦姝面前,隔着牢柱席地而坐。
看着秦姝胸有成竹的样子,秦景昌微微点了点头,道:“你早知道你爹娘死于我手?”
秦姝微微颌首,“不错。”
秦景昌死死盯着秦姝的眼睛,仔细观察她的每个细微的表情,“如何得知?你不过一闺阁女子,平素甚少出门……是李佑林?”
如何得知?
因为前世她已经被困刘家,秦景昌却仍然不肯放过她。
因为爹娘身上那干净利落的致命伤。
还有那句“失心疯”。
秦姝轻轻摇头,“二叔可还记得,我爹娘棺椁回府那日?”
秦景昌点点头,“当然!”
“我身为子女,想要开棺见爹娘最后一面,本是人之常情。可二叔却因此勃然大怒,甚至不惜与我当场翻脸。若非心虚,又该如何解释?”
秦景昌唇角绷直、目光阴狠,“仅凭这个?有些儿戏!”
“爹娘的致命伤,一看就是一剑毙命。爹爹身边常年带着护卫,一般的山匪也不是那些护卫的对手。”
“能在这么多护卫保护之下,将我爹娘干脆利落的杀死,若非是那不世出的高手,谁能做到?”
“我爹娘此次出行,需要去的地方很多,行踪本就不定。除了二叔,别人不知他们会去普度寺烧香还愿。”
“行凶的地段看似随性而为,实则经过了精密的部署。”
“那个地方正处晋、梁、豫三藩交界处。出了凶杀案,三位藩王和官府都不愿接手。推诿拉扯间,这件案子最后只会被搁置,或者草草结案。”
“我悲痛过度晕倒,春嬷嬷磕破了头,一贯‘疼爱’侄女儿的二叔瞬间翻脸。不止不肯请郎中,甚至张口就给我冠上‘失心疯’的名声。”
秦姝讥诮地看着秦景昌,“请问,若非二叔心里有鬼,怎会怕侄女儿神智清醒乱说话?”
秦景昌阴恻恻地笑了起来,“既然你早已经知道,为何还将府中事务交给我?”
秦姝唇角微勾,轻声叹息道:“二叔是爹爹的亲弟弟,虽说早已分了家,可这么多年,东西两府和乐融融、事事相商。在别人眼里,二叔接管东府事务,不是天经地义?”
“二叔又一贯善于伪装,若非二叔当街亲口承认杀了我爹娘,这世间,又有谁能想得到呢?”
秦景昌道:“那又为何同意过继安泰入府?”
秦姝反问道:“若侄女儿不同意,二叔就不会说服族长,将二堂兄过继给爹娘吗?”
当然会!
因为这是秦景昌蚕食东府财产的计划中,非常关键的一步!
秦姝幽幽叹了口气,“唉,可惜二堂兄实在太不争气,白瞎了这些年读过的圣贤书,竟然在继父继母灵堂内与侍女欢好。如此大不孝的逆子,二叔也饱读圣贤书,又通晓大周律,可知该当何罪?”
秦景昌阴沉着脸,没有吱声。
如今,他引以为傲的两个儿子,一个杀人逃逸,一个不孝被拘。
前途已尽毁。
他秦家以后,便只能靠文儿了。
泰儿已经过继,就算被拘押也还是东府嗣子。
只要三年期满,泰儿回来,用东府公中剩下的店铺田产,供文儿好好读书,总还有出头之日。
秦姝笑笑,“还好当初族长有先见之明,同意侄女儿所请,将继兄改谱仪式放到了五七祭之后。不然,若是这样一个不孝不悌的东西做了我爹娘的嗣子,只怕爹娘泉下有知,也会不安的。”
所以泰儿的继子身份被族中剥夺了?!
秦景昌心里一慌,呼地出了一头冷汗。
他目光如电,狠狠瞪向秦姝,怒声说道:“所以当初,你是故意推迟改谱仪式的?!”
秦姝无辜摊手,“我哪知二叔如此讲究规矩礼数的人,竟会教出如此不知廉耻、不遵孝道的狂悖之徒?”
秦景昌脸色迅速涨红,满眼血丝弥漫。
他呼地爬起来,冲到牢门边,咬牙切齿握拳用力砸向牢柱,大声吼道:“秦姝!你安敢如此?!”
铁链哗啦作响,咆哮声震耳欲聋。
秦姝面不改色、不动如山,微微欠身将酒杯端起,轻轻浇在身边的地上,又重新斟上一盏,方慢条斯理说道:“二叔还是省些力气,先别急着生气。怒火攻心,于身体无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