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慈悲降下甘霖,摄影机一台一台佩上镜头雨刷器,准备就绪。
日落时降雨正好,可以避免日光让雨隐形,足够的背光光源让这场雨分外清晰,一线一线根根分明。多台喷洒车也在候场,天气变化最难把握,要保证一旦雨量不足也能持续供水,确保前后景雨线统一人员方面,点位图月栖意及其他演员早已烂熟于心,摄影师动线也提前规划完善。
万事俱备,只为这一段一镜到底。
催场钟打过,月栖意扬声道:
“陈哥。
陈扬帆立即上前道:“怎么了,要什么东西,还是要整理衣服头发?”
月栖意摇摇头道:“都不是,今天杀青,梁啸川大概会过来,如果他来了.....你帮我个忙。”
“《冷画屏》,第十一场第二镜第一次!”
“小郁呀,下这么大雨怎么还回来呀?”邻居汪芸瑛扬声道。
月栖意撑着伞快步跑到滴水檐下,足尖踢起一串水花。
他抬手随意理了理额发,笑道:“回来看看妈妈。”
汪芸瑛似笑似叹:“你这么聪明又肯学,要想当医生,将来要是能去国外学一学就好了。”
大好春日,雨天的土腥味都压不住香樟花与海桐花的香,一阵风来,弄堂里的栾树抖落一大块积水,叶片在雨中干净油亮、青翠欲滴。月栖意望着那一角生机,深呼吸了下,笑道:“如果真有那一天,我想带妈妈一起去。
他将怀里的油纸包打开,道:“汪姨,依尝尝。”
汪芸瑛伸头一瞧,金黄色,爱心形
一股奶甜香,是国际饭店的蝴蝶酥。
她嗔怪道:“又省了饭钱买这个吧,饿坏肚子你看倷娘气不气。
月栖意自己也掰了一点点吃,道:“妈妈生日,我才去买的。
汪芸瑛恍然大悟道:“我都给忘了,怪不得她今天说去学校看你。
月栖意身形一顿,困惑地重复道:
“妈妈今天去学校看我?
“是呀,”汪芸瑛大致回忆了下,
“她回来得.....两三个小时了吧。
月栖意眼神有一瞬间的木然,唇瓣徒劳地翕动了下。
天公也要推这一场戏,一道惊雷劈下,炸响一声。
旋即月栖意伞也顾不上撑,拔腿冲入自家大门内。
镜头拉远,渐呈俯瞰角度,仿佛命运之手翻云覆雨,牵起底下这一枚可怜的提线木偶。
月栖意的脚步迅速且杂乱,奔过小院,直向卧房。
院内小水缸新接了这场雨水,一阵涟漪瑟瑟。
湿度太高,镜头上有一层薄薄水雾凝结,如同天地间一切都浸在雨中。
“到底为什么?”霍从璋不怕等待不缺耐心,可月栖意太坚决,一丝希望都不给他,这令他焦躁难忍道,“嫁给我你一样可以上学,我还能送你去国外,出钱出力,支持你成为最好的医生!”月栖意冷冷道:“还能为什么?我不喜欢你,我不爱你,所以不想嫁给你。
霍从璋胸膛猛烈起伏,脱口而出道:“你和你妈妈相依为命,你再这么一点希望都不给我,不怕......月栖意霍然抬头。
他一字一顿、斩钉截铁道:
“你别想威胁我,如果你敢对我家人做什么,我立刻死在你面前。”
如果妈妈听到了.....
为了不拖累他,为了不成为霍从璋拿捏他、胁迫他就范的把.....栖意不敢深想。
过肩镜头,向着门内,月栖意身影完全不在画面中,镜头模拟他的视角拍摄门内的场景,稍稍起伏晃动,如同镜头也学会了走动、呼吸。卧房门虚掩着,潮气浸透了白|粉墙,有一小块墙皮已然剥落,露出青灰色内瓤。
每逢雨天,东南角还要漏雨,年深日久,地面上被凿出一处小水洼,此时已积了一小滩。
原本温馨的小屋,此刻色彩如此黯淡。
月栖意步履生硬地刹住。
正常情况下,既已停下,跑动后的气喘明明该逐渐止息,可月栖意透过那几公分的罅隙看向室内,呼吸渐渐地、反常地、不受控制地加重,一声一声都被收音记录下来。床上人平躺着,藏青地儿绣白玉兰花的棉被盖过头顶,瞧不见任何规律起伏。
....应该是棉被太厚了,才看不到的。
一路上雨打风吹,蝴蝶酥早已冷透,浓郁香气似也散了,他仍紧紧攥着。
指尖僵冷,他揭开棉被一角。
余下小半截话生硬地断在喉头,她骇然张大眼,忘记要呼吸。
“小郁呀,”汪芸瑛“啪嗒啪嗒”走进来,道,“我中午蒸了点八宝饭,你和.....
月栖意身子发抖,目光如同将熄的烛火,汪芸瑛这句话让这烛火乍然经风,猛烈一晃。
他立刻撂开蝴蝶酥,双手重叠垂直向下,一面用力胸外按压,一面人工呼吸。
冷静地、沉着地、
一滴泪也不掉、如同一位真正的医生,却是去急救一个早已死去多时的人。
雨势太甚,方才那阵疾奔令他发丝饱浸了雨水,随着身体震颤而扑簌簌落到许瑞芝衣襟上,湿痕点点圆圆,好似代他流泪。心肺复苏半晌也无用,他极力压制身体的战栗,道:
“汪姨,您帮我开门,我送妈妈去医院。”
汪芸瑛不曾上过学,却也晓得人死后两三个钟头,身上便会出斑。
她看得到许瑞芝手臂底下的斑点。
甚至,许瑞芝嘴唇已经无法张开,显见得是身体已僵了,人工呼.....压根送不到许瑞芝口中。
“小.....孩子,”汪芸瑛是长辈,要撑住这孩子,她将月栖意揽到肩头,强忍泪水,极力温柔道,“你妈妈,已经走了。”我已经不是三岁了,我长大了。
我可以帮你、可以救你,你可不可以不走,可不可以等等我?
月栖意眼前黑雾不散,耳畔嗡嗡作响。
他几乎分不清戏内戏外,眼泪无法自控地涌出,喉间溢出痛苦的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