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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丽新世界(一)(1 / 3)

“乌鸦……乌鸦……”

有个孩子嚎得电钻似的,绕着他的脑袋装修了一圈,吵得他想入土,遂努力把耳朵往胳肢窝里埋。

“电钻”不依不饶地追杀上来,唾沫星子四溅,连“雷霆”再“雨露”地冲着他耳朵眼灌:“嬷嬷快来!乌鸦动了!他动了!”

这一嗓子大概能把卫星震下来,他漂浮的意识一失足陷进了脑壳,余波荡起眼泪,冲开了他的眼皮,陌生的世界就这么撞了进来。

嚯,好清楚!

他先是惊叹,随后又有点迷惑:我视力有这么好吗?

借着不散光也不夜盲的眼,他很快看清了周遭:

这是间没开灯的小屋,十几平米,有个矮门和一扇一尺见方的小窗。门框又窄又矮,个子高的,进屋时弄不好得先鞠个躬,寒酸的小窗透过来些许微光,照着四壁萧条、室如悬磐。

屋里只有他本人和一个小妖怪……等等!

一张浮肿变形的大肉脸凑过来,跟着眼泪下来的鼻涕将落未落,正颤颤巍巍地悬在他鼻尖上。

神啊,这是什么品种?!

受到惊吓的男人爆发出了超水平的力量,猛地平移开一尺,逃离大鼻涕贴面。这一动就是一阵天旋地转,他眼前一黑,伸手抱头,抱到了一把擀了毡的头发,往下一捋,几乎有及腰长。

我是谁?

脑震荡的男人瞪着眼,一边等眼前的星星散开,一边茫然:我在哪?我干什么的?这发型赶的什么潮流?”

这时,门开了。

一个女人响应了“电钻精”的召唤走了进来,手里拎着个盆。

脚步微妙地在门口顿了顿,她若无其事地走进来,伸脚拨开电钻精:“闭嘴,滚开。”

她的相貌着实不坏,鼻子是鼻子眼是眼的。面对美丽的异性,人们本能想端着,男人赶紧归置五官,打算体面地冲她笑一下,不料牙还没露出来,脑袋先被对方一把薅了过去。

别看这位美人手不大,手心却布满了劳动人民的粗茧,手劲大得惊人,差点把他脑袋拧下来。

“没脑子的蠢货。”美人揪着他的头发,对着男人空荡荡的脑袋检查了一遍,撂下一句“等着”,又步履匆忙地出去了。

男人呆呆地顶着一头乱发,人醒了,魂还懵着。

方才的女人不算老,但也绝对不是青春少女了。

他瞥了一眼,就注意到她憔悴的形容、粗糙的手、变形的关节、破破烂烂的衣服。她的形容、气味,甚至走路姿势,都昭示着她过得很窘迫,长期从事重体力劳动。可是浓密的长发、整齐漂亮的牙,好像又在证明她营养充足。

除此以外,她还有一张轮廓柔和的小尖脸——下颌骨狭窄,咬肌不发达,这意味着她平时吃的东西容易咀嚼。

好多矛盾信息,以及——

“她是我什么人?”

显然,他们关系很近,因为她的动作早突破了社交距离,但不亲密,也没有男女之间的暧昧。

她在门口对上他目光的瞬间回避了一下,有点微妙,仿佛厌恶他,又仿佛隐约带着点愧疚。

就像已经给大郎熬好了药的潘金莲。

“不会吧?”他更迷惑了,因为自觉还算识趣,“人端茶他滚蛋、收绿帽好聚好散”,这点起码的礼貌他还是懂的,怎至于讨人嫌到这种地步?

那么是争遗产貌合神离的兄妹?

也不像……

忽然,他想起另外一种可能。

不会是父女吧?!

有……有点合理!

他一睁眼就感觉心慌气短肌肉无力,可不就是老迈年高?

不孝子见他心虚,没准是正在腹诽他老不死。

他这会儿脑壳空得像气球,八成就是因为阿尔兹海默!

“我已经这么老了?一辈子都快过完了?”他愣了愣,随后心里涌起巨大的惊喜。

“真的假的?”

年老痴呆,寿终正寝,简直浪漫。

寒来暑往过一生,先变回个没记性的孩子,再变回没牵挂的婴儿,别人离世只还皮囊,他可以把灵魂一起卸下……唯一的缺点就是有点拖累子女,因此他决定趁这会儿明白,赶紧自己滚蛋。

幸福来得太快,他立刻就要挣扎起来出发走四方,谁知才一伸手,笑容就消失了。

“啧,”他盯着自己的手观察片刻,心说,“就知道这种好事落不到我头上。”

那只手虽然脏得活像打了三层马赛克,但还是能看出细皮嫩肉来,不是老人的手。

刚支棱起来的脊梁骨没精打采地塌了回去,“电钻精”凑了过来:“乌鸦。”

他寻思:“乌鸦”是在叫我?

方才视角有点吓人,这会儿他坐起来了,才看清“电钻精”只是个小男孩。

男孩拖着鼻涕、光着脊梁,身上只穿了一条破破烂烂的大裤衩,看着可能有六七岁……说不好,这崽实在太胖了,小小一个人,都被肥肉挤变形了。

“你突然就病了,我们都吓死啦,”小男孩扒着床沿看着他,“主人来回跑了三趟来看你呢,还骂了嬷嬷。乌鸦,你好点了吗?”

乌鸦——因为实在想不起自己叫什么,男人姑且认下了这个吉利的花名——感觉孩子嘴里的称呼都一股封建土腥味。

“嗯。”乌鸦说到这,忽然觉得语言也很陌生。

不知为什么,他觉得这不是他的母语,但他不光能听懂,还能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乌鸦顿了顿,不动声色地说:“我一听你叫我,赶快就醒了。”

小胖墩没回答,张大了嘴瞪着他,好像听见了狗吠人言。

乌鸦:“……”

他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乌鸦想摸摸小孩头缓解尴尬,一伸手又看见指甲缝里的泥,忍不住叹了口气:“有水吗?”

胖墩——嘴还没闭上——木然地抬手一指,乌鸦顺着孩子手指的方向,看见墙角戳着一根孤零零的水管,锈迹斑斑的,歪脖子的水龙头对着地上黑黢黢的下水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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