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之外,定州。
开春没给这渭北之地带来多少暖意,被炮火轰得残破焦黑的城楼上,迎风招展的旗上写着“魏”字。
旷野之外,裴颂大军如漆黑的潮水般往退去,城楼之上却无人庆功。
裴颂在马背上和城楼上那道看不甚真切的黑影对视了片刻,调转马头,轻掣缰绳喝道:“驾!”
这场仗,他没赢。
却也算不得输。
定州归了魏岐山,可他也在中途调转兵力,夺了燕云十六州之一的莫州。
他们之间的较量,在下一次战场上。
定州城楼上,魏岐山看着远去的裴氏大军,评价道:“是个难缠的对手。”
谁也没料到,裴颂会在定州见颓势后,以身做饵留在这里,以运粮做掩,派军绕道袭了莫州。
鹰唳划破长空,风吹动他的大氅。
他抬望北地送信的苍鹰,伸出一只胳膊,苍鹰铁钩一样的利爪抓着他的臂缚,落在了他小臂上。
魏岐山取下鹰角信筒里的信件看完后,布着粗硬短须的脸上神情微凝,再抬眼看向天际时,说:“但真正狡猾的狐狸,往南去了。”
他派人去忻州做的局,被人破了。
眼下南边反王林立,他没捞着好处,留给裴颂的也是个烂摊子。
真正获利的,只有那位前梁的菡阳翁主。
经此一役,那位翁主会被名扬天下的,便不只是她有着大梁第一美人之称的美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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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风料峭,裴颂策马徐行,凝神微思。
前方送信的鹰犬催马急奔而来,快到他跟前时,勒住缰绳滚摔下马,将战报高举过头顶:“主子,通城急报!”
驾马跟在裴颂左右的亲卫上前取了信报呈给裴颂。
裴颂看完后,周身气息冷沉,却未发一言,只挥手示意那鹰犬退下。
公孙俦的马车在一侧并行,他撩起车帘,见裴颂神色不愉,道:“通城并无名将驻守,甚至连屯兵之地都不是,裴沅此行,莫非也出了什么意外?”
裴颂递过那战报。
公孙俦看完后,本就皱巴巴的一张老脸上,褶子似乎皱更深了些,他沉吟道:“通城县令那鼠辈卷携官银南逃,竟被那前朝余孽的人劫走,扮做流民借道遁往坪州,有那些反州做挡,裴沅率大军追击不得,此女……当真是多智近妖!”
话说到此处顿了顿,又道:“但主君大可宽心,那前梁余孽诡计再多,也只是诡谋,而非兵道,成不了气候。倒是她身边那擅使五尺苗刀、险些重创裴沅的护卫……神勇如厮,若能除掉他,便无异于拔掉了菡阳虎口上的尖牙。”
裴颂道:“除去此人我自有筹划。”
他抬眼看向远处青山上覆着的薄雪,问:“我们派去南陈的人,有传消息回来吗?”
公孙俦道:“还未,但主君开出的条件颇丰,南陈那边,想来是不会拒绝的。”
裴颂眼皮微垂,说:“拒绝了也无妨。”
他在公孙俦不解的目光里,轻夹马腹,催马前行:如此一来,便也能摸清长廉王留在南陈的筹码,分量有多重了。?[(”
公孙俦转忧为喜,拱手说:“主君英明。”
裴颂攥紧缰绳:“今也不过是被那温氏女借通城摆了一道,兵家从不只盯一处成败。她行事与她父兄不同,颇会占据先机。”
一如当初搅乱米粮药价,她提前放出风声收购,让商贾们跟着囤货,成功把本该晚数月才涨起来的物价,在他大军刚抵达雍城时,炒了上去。
这次南边的失利,也是她先一步放出他遇刺身死的流言,又假冒通城征兵,让本该没那般快发酵的惶恐,急速扩散了开去。
诸多举反旗的州郡,都是被那份惶恐和忻州逼得顺势而为。
她只是拨弦搬轻轻一挑,便轻而易举地左右了整个南方的占据。
他在她手上吃了两次哑亏。
但不会有第二次了。
旷野上的风撩起了裴颂额前的碎发,他抬眸缓缓道:“可我最擅的,也是捷占先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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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铛——”
古寺钟声悠悠,万佛窟前烛火长明,那依山而凿的整面石壁上,刻着或慈或悲、或嗔或怒的万千佛像,大殿中央的主佛,与二重楼的大殿齐高,佛眼半合,似悲似悯地看着下方参拜之人。
温瑜双手合十静跪于蒲团上,臻首娥眉,侧颜如玉雕,发间珠钗琳琅,却压不下那倾世朱颜半分颜色。从大殿窗口倾进的晨曦和佛龛前的烛光交相映照在她脸上,恍惚间她整个人都透着股神性。
不知是何料子制成的金橘色纱衣上,在曦光和烛火里,也似有流光跟着浮动。
一旁诵经的小沙弥紧闭双目,敲着木鱼,不敢轻易睁眼。
身形枯瘦的老僧进殿来,单手竖掌念了声:“阿弥陀佛。”
小沙弥这才睁眼,朝着老僧回了一礼,道:“师父。”
老僧说:“你且下去吧。”
小沙弥竖掌而退。
老僧望着跪于蒲团上,身后铺展着金橘衣袂的女子,合目道:“施主所求,不在这佛寺里。”
温瑜乌睫上扬,缓缓睁开了眼,如鸾凤睥眸:“佛曰‘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今我见这人间非人间,却未见如来,惑矣。”[1]
老僧便又念了声佛号,答:“我佛观自在,照见五蕴皆空,则度一切苦厄。然,施主已有自己的心道,所以我说,施主所求,不在这佛寺里,阿弥陀佛。”[2]
一阵不知从何处吹来的风,吹乱了温瑜供于蒲团前的佛经。
她用纤细白皙的手指轻按了回去,在石壁上那近二丈高的大佛悲悯的注视下,平静低垂了长睫:“我拜诸佛,不为己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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坪州,菩提山下。
参天古林里,范远将刀刃从一名追兵胸膛里抽出,一
脚踹开尸体,啐了口:“忻州这群杂碎,一路紧追咱们不放,就跟那见着了骨头的野狗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