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无涯曾揣测过,能使出这么一套钝刀子割肉的好本领、一点点把他磋磨至死的,非得是个心思深沉如海的人才行。
然而,这一世与他相见的寥寥几面,却叫乐无涯觉得,赫连彻与他想象中那个暴戾、阴毒之人相去甚远。
赫连彻见他望着自己沉思,有些不惯,便强行一推他的肩膀,让他与自己并肩而行。
这一推,推出了他身上细碎的铃铛响。
赫连彻察知了那声音来自何处,心情莫名畅快了起来,下令道:“闻人县令,陪我走走。”
乐无涯叹出一口气:“能不答应吗?”
“不能。你若不应,就算你破坏两处邦交。”
“……好吧。”
二人在这繁华他乡缓缓并肩前行。
乐无涯爱热闹,一边规规矩矩地往前走,一边眼珠子乱转,偷看着那表演顶盘喷火的艺人。
赫连彻冷清惯了,对周遭的一切并不感兴趣,只觉得吵哄哄的:“喜欢热闹?”
乐无涯点头。
“够热闹么?”
乐无涯再点头。
赫连彻整一整袖边:“可我至今似乎还没听闻人县令说一句谢。”
乐无涯终于把目光从喝彩连连的人群挪了回来,紫色眼睛在面具后一眯,张开双臂,往上一跳,才堪堪把他抱了个满怀:“多谢达兄!”
赫连彻:“……”
被这么个人公然搂着抱着,他脸都僵了,手指在身侧猛地攥成拳,又慢慢松了开来。
他呵斥道:“下去!”
乐无涯听话地松开手,又喜滋滋地蹦了下去。
他没想错。
真不是坚冰一块。
经了这一抱,乐无涯竟意外开启了他的话匣子。
大概是为着转移尴尬,他居然开始主动讲述自己为何会出现在此处:“皇上不胜酒力,提早离席,把我推给他的五崽子,叫他带使团出宫,登城观灯。我趁着换衣的功夫,与人换了身份。”
自从他上次在驿馆神出鬼没了一回后,乐无涯便猜到他八成是有个和他相貌、身量相仿的替身。
但亲耳听到他玩这偷梁换柱的把戏,乐无涯仍是咋舌不已:“达兄好胆色。”
赫连彻负手道:“他与我地位相当,除此之外,谁也不配和我同席同行。他打发他的儿子来敷衍我,我便打发我的侍卫去敷衍他。”
乐无涯想,原来还有这么恶心人的一手。
反正正事已经办完了,那侍卫若是争气,不被人认出来还自罢了,就算旁人看出此赫连彻非彼赫连彻,考虑到赫连彻如今去向不明,一旦叫破这顶替之人的身份,恐怕立时要引起满城骚动,坏了刚刚订立的盟约,亦是不美。
事关外交,这帮老狐狸绝不会贸贸然嚷出来,只能捏着鼻子,指鹿为马。
就算事后报知皇上,皇上也只能把这哑巴亏咽了。
反正虞、景二境从来是水火不容,如今的和平也是表面的。
皇上再恨景族的骄慢,一时半会儿也啃不下景族这块硬骨头。
他就算再恼恨,也只能佯作不知。
乐无涯生平最爱巧妙的恶作剧,眼睛微微发亮地看着他。
赫连彻被他看得脸热,又见乐无涯眼中并无愤恨不平之色,甚至还有几分赞许,心中暗暗称奇:“我以为你们大虞官员,都对皇家敬爱有加。”
乐无涯瞎话张嘴就来:“达兄慎言。我对皇上的崇敬之情,堪比天之高,海之深。”
赫连彻:“……”
话说得太满,就是虚情假意了。
赫连彻懒得理会他,把脸转到了一边去。
被他冷落了的乐无涯自己给自己找起了乐子来。
他看到一串贝壳风铃,式样玲珑可爱,顿时起了兴趣,凑上前兴冲冲地研究起来。
赫连彻也跟了上去。
摊主见乐无涯喜欢,便马上道:“您瞧,这贝壳多好,被灯一照,五彩缤纷的,挂在家里,又鲜亮又好玩!”
乐无涯知道贝壳娇嫩,易磕易碰,不适合带回南亭,只是过来过过眼瘾,便随口敷衍道:“我没钱。”
摊主一心想做成这门生意,把目光转向了他身侧高大威武的赫连彻。
这二人都戴着兽面,看不清五官,但看脸盘轮廓和异瞳,自认为识人无数的摊主心里便有了七八分成算:“您看,您的小弟这么喜欢,就给他买一个吧!”
乐无涯一怔,瞧向了赫连彻,微微摇了摇头:
他就看看,不想要。
赫连彻心领神会,虎着脸一把揪住了他的脖领子:“娘讲过了,不许你买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回家,小心爹揍你。”
他薅着乐无涯,怀着一点隐秘的心事,快步离开了这小摊。
走出几十步开外,赫连彻才沉默无语地松开手。
乐无涯被他拎着,几乎有了点脚不沾地的错觉。
他呼出一口气,对他一竖大拇指,刚想夸他一句演得好,便听他发出了一声冷笑。
这笑有些不善,听得叫人头皮发麻。
赫连彻自语道:“小弟?……哈。”
乐无涯没吭声,眼睛瞟向一边,又看了回来:“达兄,怎么了?”
赫连彻看向他:“我有个弟弟。闻人县令知道吗?”
乐无涯犹豫片刻,点了下头。
闻人约只比自己小四岁,尽管入官场时日不长,按照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的原则,他也该听说过乐无涯的“光辉事迹”。
若佯装不知,那未免太假了。
赫连彻平静道:“他是我害死的。”
乐无涯愣了半晌,张了张嘴,发出了一声含糊的“啊”。
赫连彻:“他不肯和我回家,我恨他。他最后死在大虞皇帝手里,是他活该。”
乐无涯陡然听了这一篇尖锐的批评和诅咒,本应该小心眼地记个仇,但他还挺想听听下文,于是选择了默不吭声。
另一边,其实赫连彻也不明白,自己为何突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