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便一直沉默至厢房门口,路上没说什么话。面前一扇雕花大门,推开便进入了三夫人逼仄的天地。揽枝手捧着盘子,欲言又止。楚歌看出来她心里怎么想,苦笑一声,说,不是你想的那样。
揽枝也知道分寸,不好开口点明,只一声接着一声叹气。她说,楚歌,无论如何,咱们得管好咱们自己才是。
她话说的不明晰,楚歌却心里清透得跟春水似的。她只说,我明白。不过我也没有别的心思,只是前些日子不小心打碎了大少爷房中一只瓷瓶,怕再见面,惹了大少爷不高兴罢了。揽枝说,你放心,今日所见一切我都不会告诉别人。楚歌叹一口气,说谢谢。面上却仍郁郁,这并不是一个两个笑容就能覆盖替代的。
揽枝一面推门一面对她说,以后你开心些吧,总是闷闷不乐,心里便也总想伤心事。心里通透了,过活才能美满,咱们不就是这样的吗,得这么想才能好好活下去。唉,楚歌,我知道我这么说话不太合适。可是事已至此,就将就着这么安慰自己吧。
屋里隐隐传来小小姐的欢声笑语。楚歌点一点头,不再言语,捧着绿豆糕同揽枝一起进门。门口一株盆栽长得正盛,院里小花圃中繁花锦簇,但却也没多久就要凋落。楚歌心想,揽枝话说得有道理,她是读过书的人。读书人的话就要多听些,以后便让自己快乐些。可是心头却还存留着隐忧,她不知如何让自己快乐。楚歌心里想着,在两年前,她倒是事事都能感到快乐,看到初开的花或者翠绿的水,只要是所入眼的一切都能让她快乐。可现在是不同了,夏景已残破,初秋也太单薄。这世上似乎已没什么欢乐,也没什么能让她感到幸福的事。世间万事都有如琵琶一曲作响,繁华盛世,一触即落。一切都转瞬即逝,伤怀似乎也是常情。
段知燕在三夫人房里玩个半个时辰,便到了用午膳的时候。楚歌来把她接走前还听见她和三夫人讨要礼物。这在段盛尧那里是违背了段家女儿行为准则的恶行,但是三夫人一口应下。楚歌带着她出门,还听着小姑娘嘻嘻笑。段知燕说,我马上就四岁啦。楚歌姐姐有没有什么东西送我?楚歌笑着说,小小姐,奴婢积蓄不多,不能送您太贵重的生辰礼。不过奴婢会尽力。
后面传来声音,说楚歌姐姐平素里照顾你已经很辛苦,怎么还要生辰礼?那声音温和而熟悉,听得楚歌微微打一个颤。段敬山出现在身后,微笑着向他们走来。段知燕立马来了精神,叫道,大哥!刚刚楚歌姐姐带我去找三姨娘玩了,可惜你不在。段敬山摸摸段知燕的头,没说什么,只是喊了身后人来,叫他带着小小姐回房。
楚歌连忙说,大少爷,我也去。段敬山说,不必。母亲找你,你同我一起回去吧。眼神还落在楚歌身上。这时路上一个人也没有,只有阳光照在头顶,热烫一片。刚下过雨的天惺忪如镜。段敬山想要上前拉她的手,却被楚歌避开了。
段敬山有些无奈,说都已经两年了,你还没有走出来吗?楚歌低着头,不看他,只说,奴婢带着小小姐私自来找三夫人,是奴婢的过错。大少爷责罚我吧。
段敬山说,此事你又何必放在心上。五弟落水,自然与三姨娘无关,她只是偶尔经过了桥边,提醒了一句,的确是五弟自己脚滑不小心掉了进去,父亲只是近些日子有些厌烦三姨娘,找个由头与她怄气罢了。
楚歌摇摇头。段敬山为人温和谨慎,但跟自家人说话时却总直入主题,不给面子。楚歌听他这样说三夫人,虽然心里也知是真话,但还是不愿承认。更何况,这是段敬山说的,她就更不愿意应和。她心里总有种微妙的幻想,仿佛拒绝段敬山的所有好意、反驳他的每一句话语。她就可以勉强与他平起平坐了。就算是在地位、出身上不行,在精神和尊严上也可以。
这样想着,她打起精神,对段敬山说,若是老爷知道,还请大少爷说是奴婢的过错。段敬山笑着说道,你不说,我不说,又有谁知道?楚歌说,天知地知,便够了。做过的错事总有一天会水落石出,不过奴婢不想连累三姨娘。
段敬山一时无言。他说不出那句“你知我知”,只能叹道,楚歌啊楚歌,你也真是倔强。你带燕燕来找三姨娘的事情充其量不就你二人、再加个揽枝和三姨娘知道吗?现在又多个我,你放心吧。我绝不对外人说。这件事不会再有另外的人知道。楚歌略略点一点头,道多谢。又说道,大夫人找奴婢什么事?段敬山说,不是母亲找你有事,是我有事。楚歌,我还是想和你谈谈。
楚歌微微抬起眼,静静地看着段敬山。段敬山有一张温柔俊秀的脸,笑时如沐春风。这时候他就稍稍俯了身,看向楚歌,非常有耐心。他轻声说道,楚歌,之前我说的都是真心话。我不想你是否是我父亲的通房丫头,或者母亲的婢女,我不管这些。我对你有情,楚歌,我只是想好好待你。你可以不答应我,但是不能认为我说的是假话。这样我会伤心的。
楚歌也轻声说道,大少爷,不要说笑了。那时她明显看到段敬山脸上骤然僵住的微笑。小路上又变得一片寂静,这突然的安静刺得楚歌心里发酸。段敬山没有再说话。楚歌迅速冲他行了一个礼,一声不吭地冲了出去。段敬山没有追上来,她走在路上,听着鞋底扣在石子小路上的回响,心头说不上是痛楚,还是麻木。
可任她跑得再快,段敬山的话还是回荡在耳侧。他每次只要一说到这一话题,那深情款款的声音便会让楚歌想到不可遏制的那夜。如果在回房前见到的最后一个人不是段敬山,那么一切还好。如果在第二日出门后见到的第一个男人也不是段敬山,那可能也还好。可两者掺杂在一起,就成了一种近乎于自虐的暗示。楚歌心想,大少爷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已经两年过去了,他也该明白到底应该怎么做了。自己已经成了老爷的通房丫头,于情于理都不能和大少爷扯上关系。可他还要这么说,他想要怎么做呢?请求老爷将自己赐给他吗?
楚歌想到这儿,心里就一阵气血上涌。她想道,被大夫人送给老爷,此事已了了,没有转圜的余地,可大少爷还想让她再被送一次吗?难道自己这一生,就要像件物什一样被人送来送去?楚歌的心中充满了悲情。那一瞬,曾经流过的眼泪与他人的劝告一同涌上心头,让她鼻尖一酸。
可这一生到底应该怎么过,楚歌却想不出来。她只有向前走去,不停地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