诉她水儿没事,只是目前被关在一间厢房内,老爷本想等着审问完揽枝再把她放出来,这回应当是忘了。
听说水儿没事,楚歌才松了口气。段敬云便叫人将她放出来。曲大夫人说,二少爷还是不要自作主张,等老爷回来再做定论吧。段敬云却叹口气,说,母亲,打揽枝和关水儿本便没有道理。是父亲理解错了。我想,兰光与仵作说的五弟“中毒”一事应当是落水之前,她的意思是五弟那一日上吐下泻无精打采,故而晚上睡不着觉出去散步,谁料意外突生。但父亲却认为五弟因为中毒才落水,因此觉得揽枝和水儿是因为要确保五弟……确保五弟已经离世才去的桥边,后来又演了一出贼喊抓贼的把戏。可是父亲没证据,便想从揽枝嘴里打出证据来。这才有了这一出。本身便应当先审问那个卖甑糕的,可一时竟找不着人,才将怒气都堆到揽枝身上。
他顿了顿,又说道,三姨娘,你不要担心。五弟刚过世,父亲伤心过度,难免做些错事。敬云一定查清楚这背后原委,不叫三姨娘蒙冤。说着行了一礼。
三夫人却擦着眼睛,泪流个不停,哭哭啼啼地说,二少爷,我哪里是为了我自己。揽枝是我最后的小侍女了,离了她我还能有谁?我谁也没有了。
她挣了曲大夫人的搀扶,膝行两步上前,跪倒在段敬云脚边,道,二少爷,姨娘不为自己,姨娘只求您能还揽枝一个公道。她一定不会毒害五少爷的,她那样单纯善良,不会干坏事的。二少爷,求求您了!
说着三夫人就要磕头。连曲大夫人都拉她不得。段敬云连忙说,姨娘,使不得。你大可放心,敬云说到做到。
逡巡这么久,段敬云侧脸的伤口也着实骇人。见三夫人哭得不住,曲大夫人便只得叫人先送了段敬云回去,直言此处有她看着。楚歌跟不了揽枝走,急得眼泪都要掉下来,曲大夫人说,有宛情跟着,不会有事的。你先去看着燕燕,不要叫她醒了,小姑娘看不得这满地的血,心里要害怕的。
这时,大夫人面容急切,声音柔和,像个姐姐,也像个母亲。楚歌连忙应下,转身往下房走,眼见着房间里依旧漆黑平静,才松了口气。她悄悄地进了屋,没有灯,就只能看到榻上小小一团。走近一瞧,段知燕一张小脸露在被子外面,呼吸平稳,睡得正香。
见她睡着,楚歌也不欲多留,替小小姐掖了掖被子,便走了出去。在那无尽的恐慌里幸好分出一道名曰“庆幸”的小角落,安放了段知燕安静的面容。楚歌一面疾步赶回去,一面心里想着,幸好小小姐睡眠好,怎么喊都起不来。以前头疼,现在倒算得上是幸运。她才五岁,真见了这血腥场景,又不知得做多少噩梦,说不定长大后都忘不掉。
可却在她看不见的背后,门被打开又轻轻关上后,黑夜里睁开了一双稚嫩的眼睛,黑白相间,湿漉漉地闪烁着清澈的光。段知燕抱着被子,茫然地坐起,整个小人像是寒冬里骤然冒头的小竹笋,脆弱而又与彼方格格不入。
发生在这间小房间里的一切后来都不为人所知。楚歌没有回房,她帮着人清洗血迹,将庭院打理回原来的模样。这血好像从她身上流下来的一样,每洗去一处,骨头便针扎似的疼一下。又扶着大夫人回屋休息,替她点安眠香熬安神药,半个晚上滴溜溜转个不停。三夫人没有回房,她与大夫人在一处,哭了一个时辰都未停。楚歌知晓她是真的伤心。她也伤心,伤心的同时还悔恨,为什么没有早些留意甑糕的事情。她强迫自己全神贯注,却总是心不在焉。宛情离了府,水儿不知现在情况如何,她自己也惶惶不知去向,只觉夜色好似一只海碗,动一动手腕便将她们扣于黑暗中。
水儿是在后半夜回来的。她头发糟乱,面色苍白,甫一出现在厢房门口,便抖着腿扑通一声跪下。楚歌盼天盼地,终于盼回来一个。两人的眼泪刷的一下就掉了下来,水儿肿着一侧脸,眼眶通红,衣服上也沾了泥。她哭着说,姐姐,我还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两人抱头痛哭。楚歌要带她去见大夫人,水儿却狠狠摇摇头,说,是二少爷把我放出来的。他说要三姨娘快些去他那里。
楚歌先前为“不快”而心焦,此刻却又因“快”而愣在原地。她看着水儿通红的双眼,立即明白了什么,连忙说,我去叫三夫人。可转头一步跨出去,就踉跄着跌倒在地。水儿忙去扶她,楚歌的眼泪却喷涌而出。
整个段府今夜被眼泪淹没。揽枝躺在榻上,脸被擦净了,身上还血迹斑斑。她出不了府,没能撑到大夫来,便死在了府中。宛情说她清醒些后就一叠声地叫着痛,可临死前却又拉着她的手,说不痛了,只请她帮忙跟三夫人赔罪。死得这样不美,叫夫人害怕了。
三夫人抱着她、拥着她、紧紧依附着她。这是在段敬云房中,可他本人却默不作声地退到偏房。三夫人仿佛遗忘了一切,遗忘了自己身处何地,也遗忘了她的身份,到最后,眼睛不用闭,也看不着事物。临近天亮时她嗓子哑了,再哭不出声,只抱着揽枝,将她伤痕累累地贴在自己心上,说,你这辈子太苦了,太苦了,揽枝。你太苦了,是我对不住你。
揽枝的后背全是伤痕。有一条抽到了她的侧颈,留下一道蜿蜒着的狰狞的伤口。但她眉宇平展,虽然痛,却死得很安详。楚歌垂手立在一侧,不声不响地,只眼泪掉了半夜。三夫人摸着揽枝的头,泪水流尽以后便安静下来,面上覆了些许苍白的哀荣。她转头看一看窗外,天将破晓,红日将升。在这瞬,三夫人突然破涕为笑。她仿佛生出了无穷无尽的精神,咧嘴笑了,拍拍揽枝的后背,喃喃着说,好啦,不痛了,不痛了。太阳出来了,苦日子到头了。乖囡,再也不用陪着姨娘走夜路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