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外头名为上下级,私底下一起玩闹时,还是习惯称呼对方少年时期的名字。
曹道梁见陆承今日状态不对,一杯又一杯地往下咽酒,不由劝阻道:“九哥,别这样喝,伤身子!”
陆承手拿杯盏,他的一双桃花眼分明是弯着的,可那眼眸中的情绪却无端显出几分伤怀,他道:“阿梁。”
曹道梁:“嗯,九哥?”
只听得陆承好像漫不经心地问:“你后悔娶妻不曾?”
曹道梁默了默。
在纪明意走的那一年,他正式娶了妻子。妻子是他的父亲与继母为他选的,并不得他心意。二人相处几年,终日只如一对怨偶。两年前总算狠心合离了。
这期间,曹道梁当然也去看望过馨儿。自纪明意过世,他与纪明意的那纸书契等于作废,馨儿又成了他的丫头。
曹道梁要带走馨儿,让她再成为他的人其实很容易。可那时候,出来阻挠的人居然是陆承。
他问馨儿,是愿意继续留在清风堂,还是跟曹道梁走。
馨儿当时的回答,曹道梁永远也忘不了——“公子既然已然娶妻,请公子好好对待妻子,不要再惦念奴婢了。奴婢想留在清风堂,继续做从前夫人想要做的事情。”
为了这句“夫人想要做的事情”,陆承出手找曹道梁正式买下了馨儿的卖身契,使她脱离奴籍,让纪明意当年的遗愿能够有人延续下去。
曹道梁也问过自己,是不是当年他不娶妻,还能拥有和馨儿重温旧梦的机会,答案却是不知道。
他昔年不过十六七岁,哪里会考虑这么多?他不过是做了这世间所有男子该做的事情,到了合适的年纪,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妻子。
曹道梁从不认为自己做错,可被陆承忽地这样一问,他竟不知怎么回答,只好选择沉默。须臾,他也为自己斟下一杯酒,无声地与陆承对酌。
陆承自顾自又饮下一杯,他的声音嘶哑,染上朦胧醉意,他道:“阿梁,我不像你认不清自己的心,我绝不会做让自己的后悔的事情。”
“我,”陆承摩挲着杯盏,艰涩地说,“我会一直守着她的。”
自陆承从大火中抢出纪明意的尸身后,他的一腔感情再也瞒不住。至少魏管家、曹道梁等都知道了他对他继母起过的难堪心思。
可无人嘲笑过。
少年拥有一片热诚的赤子真心,为此他不惜在大火中献上自己最骄傲的一双手。即便这份情感不伦,他们又怎么舍得嘲笑呢?
听到陆承这样讲,曹道梁的眼眶不由湿了,他哑声说:“放下吧九哥。”
“我与馨儿或许还能有机会,可你……”
你再没机会了啊,那人走了六年了,你的这份等待和守护是毫无意义的!
看到在战场上从来所向披靡,引得敌人望风而逃的堂堂武陵侯颓丧成眼下这个样子,曹道梁实在不忍将这话说出口。
陆承打了个酒嗝,他缓缓闭了眼,没说话。
出了酒楼,陆承骑上马。
他身边的亲兵见自家主子脚步虚浮,赶忙上前扶住。
陆承爬上马背,他的头脑昏沉,遭冷风一吹,方才恢复几分冷静,他拿着马鞭说:“今晚不回府,去我爹那里。”
下属道“是”。
陆承虽没成家,可已和陆纨分了府。武陵侯是一品侯爵,有圣上御赐的府邸可供居住,甚至比父亲陆纨的府邸还要煊赫许多。
陆纨如今住在一个从外放京官手上盘过来的大宅院里。这个宅院是他中状元后买下来的——那时陆纨尚满心期待着,将妻儿接过来同住。
谁知还来不及收拾屋子,却先收到了家里的报丧。
后来他在朝堂上平步青云,一步步当上陆阁老,他也始终住在这个宅院里,哪怕此宅院已经完全匹配不上他的身份。
这是一所布局成三进的四合院,统共八十间房,乃京里四品官的住宅规格。陆纨眼下为正一品的户部尚书,手掌国家经济命脉,是多少人奉承巴结的对象。
此小院与他目前的官阶比起来,实在太过简朴。
只陆纨无心换宅子——他独居在此,宅子愈大,只会显得愈发冷清空旷。
陆承进了院门,魏管家上前相迎,他欢喜道:“承哥儿来了!”
陆承将马鞍与马鞭卸下,随口问:“我爹回来没?”
“爷在家,眼下在书房里。”魏管家答说。
陆承颔首,转头去了书房。
这几年通过在军营与朝堂中的历练,陆承的酒量上涨许多,再不是那个十四岁时,醉了后需要一夜方能恢复过来的少年郎。
这一路打马回来,他已散了不少酒气,双眼虽然还带着薄醉的微红,但人不过两三分昏,脑子甚至算得上清醒。
走进书房,陆承见父亲身着一件宽松的石青色道袍,头束着个朴素玉冠,冠上插一对小玉簪。这份打扮闲雅悠然,一点儿看不到每每在朝堂上叱咤风云的陆阁老的影子,倒只像个山野隐士。
陆承走进来的那一刻,陆纨便闻到了他身上的酒气,他撩起眼皮问:“今夜饮了酒?”
陆承回答:“是”。
陆纨劝告道:“你这个年纪,不要过于贪杯。”
陆承笑了笑,他垂下眼睛说:“醉了不好么,爹。”
陆纨的眸色浅淡,不置可否。
父子二人安静了一瞬,陆承的唇畔挂起个苦涩的笑容,他盯着自己双手上的黑色牛皮手套,开口说:“爹,您知道么,我觉得我今日好像看见她了。”
陆纨微怔,他神态冷静,一言不发地看着儿子。
少顷,陆纨终于伸出手,在已经比自己还高上几尺的儿子的头顶上安抚般摸了摸。
他的嗓音清淡,理智而又克制:“她不在了。”
陆纨的目光复杂,他说:“九郎,你醉了。”
是啊,她不在了,我明明知道。
为什么非要爹来提醒我一遍,我才肯安生?
陆承的双眼微红,他弯腰趴在桌上,一张脸贴着冰冷的桌角。他的喉结上下滚动,已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