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真则将徐意抄写的那份《地藏菩萨本愿经》收好,跟大海灯一起,妥善供在了庄严的释迦牟尼像面前。而后他也离开院子,去了后山,亲自给寺里种的小白菜施肥。
陆纨和盛氏他们预备出发之时,陆承匆匆赶到了望月山的山脚下。
大雨在一个时辰前总算停歇下来,为节省时间,陆承从京城出发时,选择了骑马。将马栓好后,陆承爬上半山腰的台阶,进了天福寺的寺门。
陆承只在小时候被他娘带着去寺庙里烧过一两次香,自他懂事起,他便再没进过任何一家寺庙。天福寺的香火旺盛,素来都被人传是祈愿最灵的佛寺,陆承从前都对此不屑一顾。
今日听着佛音袅袅,望着寺庙中的古树参天,他不知怎么,脚步一顿,竟少见地透露出一丝惘然。
穿过一片朱漆庙宇,绕过大雄宝殿和法堂,陆承稍作思索,还是决定先去找自个父亲。
突然在天福寺的院门口见到儿子,陆纨愣了愣,他问:“可是朝中出了什么机要事件?”不然九郎怎会来此?
陆承平静地道:“雨天湿滑,路不好走,师母也在天福寺,孩儿来此是为了接你们,也顺便有事向爹请教。”
看九郎的神色,此事儿应当不算严重,陆纨放下心,他微一颔首。
陆承默了默,他忽然问:“爹上天福寺,是为了给阿意供奉海灯?”
陆纨纹丝不动地坐着,他道声嗯。
陆承道:“孩儿想去看看。”
陆纨抬眼,淡淡说了声:“去罢。”
出了院门,陆承顺着红墙前行,他随口找了几个小沙弥问路,其中一位小沙弥认出他是武陵侯,因而很热心,一路领着他到了慧真方丈的院子里。
“方丈大师去了后院,”小沙弥笑着道,“陆檀越自便即可。”
陆承心不在焉地道了句“多谢”。
推开禅堂的屋门,走进去后第一眼见到的是一座金身的释迦牟尼宝象。佛像以一种俯视众生的角度睨着他,仿佛在对他和蔼微笑。
陆承眉心微敛,视线转开,他的目光放在宝象前的海灯上面。
纪明意走了六年,陆纨在此一共供了有六个大海灯,陆承一直知道,也明白这是父亲对阿意表达思念的方式。
他们父子性格迥异,思念的样子也各有不同。
陆承不信神佛,自不会搞供奉海灯这套虚头巴脑的东西。至于陆纨,不好说他是否信佛,但是显然,这样做会让他心头好受一些。
毕竟他与他的妻子见最后一面时,是比陆承见到纪明意还要更久远之前的事情。
陆承的目光一一扫过六个海灯,而后在最后一处海灯上停留。他见这个海灯旁还压着一摞纸,便随手翻检着看看。
纸的首行排着《地藏菩萨本愿经》七个字,想必下头就是这篇经书的正文。
陆承一眼认出了这是他爹陆纨的笔迹。陆纨的字极有个人风格,既具行云流水,又兼潇洒飘逸,除非他亲手所教,否则等闲人模仿不来。
只是……这几张纸上的字相比父亲平日里的笔法,好像要显得更为娟秀些?可能是父亲想念阿意时所誊写,陆承想。
毕竟内容是《地藏本愿经》,想必抄写时必会因思念生情,父亲笔触有误也能理解。
草草扫了几眼,陆承又将纸放回去。
他摸了摸那几个大海灯。
在佛前灯笼的照射下,他的一双眼睛澄澈而干净,他望着海灯中微弱闪烁的荧光,目光显得有些苍凉。
最后,他对着几个海灯拜了三拜,方才转身离去。
陆承没有直接回陆纨的院子,而是转个弯,去了盛氏母女住的那边。盛氏一行人此时也清好了东西,他们正准备下山。
纪明意——现在该改称徐意了。
徐意的脚踝刚刚上过药,她才穿好鞋子,就听到屋子外头传来陆承与母亲盛氏说话的声音。
徐意一顿,问身边的徐元寿道:“阿寿,是……陆侯来了吗?”到底还是不习惯叫他哥,她依然称呼他为陆侯。
徐元寿去窗户边瞧了眼,惊喜道:“真是安庭哥!”
徐意怔忡地望着屋外,还不及她说话,盛氏便带着陆承推门而入。
因为今天进宫面圣过,陆承眼下穿得很正式。他一身绛纱蟒袍,冠七冠,加笼巾貂蝉,腰束鸾带,带上系着不同样式的玉佩。
他这副模样显得容貌瑰伟,川渟岳峙,算是彻底与徐意心中少年时期的陆九郎做了诀别。
徐意望着他,有些微怔。
盛氏笑道:“珠珠,正好安庭来了,听说你脚扭伤,他愿意背你下山。”
背我下山?
徐意默了下,犹豫地看向陆承。
下过雨的地上泥泞,从天福寺走到望月山脚下,还要经过一段长长的土路和台阶。徐意的脚崴伤,盛氏原本的想法是请人抬个轿子,可这抬轿的人一时半会儿也不容易找到。
徐元寿倒是可以背着珠珠,但他到底年纪小,盛氏有些不放心,怕他一个踩不稳,带着姐姐一道从山上滚下去了。
陆承来得正好。他人品贵重,与徐家的关系紧密,何况,盛氏私心里也愿意把他招为自个女婿,因而当陆承主动提出可以由他背徐意下山时,盛氏考虑少许,便允了。
陆承看了徐意眼,他缓缓走到官帽椅旁,在徐意面前半蹲了下来。这个姿势使他一身庄重威严的蟒袍拖了地,但他看起来并不介意,他只是沉声道:“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