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四年,冬,合宫夜宴。
玄凌高坐上首,他瘦了许多,半垂着眼皮看着手里的酒杯,面上并无多少喜色。他自顾自的沉浸在悲伤里。
底下诸亲察言观色,也不敢过分说笑,如坐针毡,用一口膳食,只觉味同嚼蜡。
料理完年家,玄凌终于有时间为已故之人哀痛,他行事愈发怪异、难以捉摸起来。因为玄凌的坏情绪,前朝后宫都像是蒙上了一层灰布,捂得人喘不过气来。
殿内丝竹管弦之声一如往昔,气氛却有一丝凝滞和难以言说的尴尬.
今年的除夕真是格外的清冷。
后宫,简贵妃没了,华妃没了,齐妃没了,曹贵人没了,甄嬛要照顾病弱的孩子,沈眉庄总是陪着她。
前朝,少了三阿哥,敦亲王及其福晋,果郡王也没到。
甄嬛已与玄凌生了嫌隙,即使皇后还没来得及下手,因为甄嬛的父亲甄远道不肯写诗责骂年羹尧,也因为唐柔的死。
曾经玄凌很喜欢甄远道的正直,那是因为他们有共同的敌人,如今玄凌觉得甄远道的正直是不识好歹,是有异心,因为甄远道现在不赞同的人是他。
唐柔的死在甄嬛心里扎上了一根刺,玄凌对唐柔有多好,她是看在眼里的,即便是他的父亲对她的母亲也没有那么体贴。帝王之爱,她也是羡慕的,可是他下手的时候,依然很利落。
他对待唐柔尚且如此,更遑论她们。
只看看唐柔的下场,就知道如果她们这些人还对玄凌抱有幻想,那将是多么的可笑。
对于帝王来说,最重要的是权力,是江山社稷,爱情、美人算得了什么?
唐柔的死,带走了甄嬛对玄凌最后一丝情意,她不再把他当成夫君,当成依靠,当成良人,他只是皇上,只是皇上而已。
天家无情,并非虚言。
她甄嬛想要嫁与这世间最好的男子,想要愿得一心人,然而这些,终究是没有得到。
她可以没有爱情,但绝不要这样的爱情,这样掺杂着考量、利用、猜忌、伤害的感情。
这些年的情爱与时光,究竟是错付了。
如今最得圣宠的是安陵容,她已经是和嫔了,温柔平和的和。
玄凌喜欢她温婉柔顺,喜欢听她弹琴,喜欢她的歌声,仿佛故人犹在。
他唤她阿容,有时候,声音一模糊,会变成阿柔。
每当这时候,安陵容就会腼腆的笑着,好像没有听出其中的分别。她并不介意,她不爱他,她也不觉得冒犯唐柔,因为她知道,她也不爱他。
她是唐柔交好的人里,唯一一个只是装作难过的人,她知道,死,是唐柔最好的归宿,死了,她就解脱了。
她有时会羡慕唐柔,她拥有那么多东西,高贵的出身,倾城的容颜,家人的珍视,皇上的宠爱。
最要紧的是。在后宫这个尔虞我诈、你死我活的地方,她身为宠冠六宫、得到了帝王为数不多的真心的人,去世之后,还有那么多人真心实意的怀念她。
玄凌、甄嬛、沈眉庄、冯若昭、吕盈风、淑和……,还有她。
她对唐柔的羡慕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
果郡王到了。
他步伐稳健,手持长剑一身甲胄,姿态不复往日洒脱,走到合适的位置站得笔直,神色坚毅沉敛,眼神中带着哀痛。
他身后跟着一个弱冠少年,眉目温柔,有三四分像唐柔,甲士将整个宫宴团团围住,个个身落浮雪,寒衣肃甲,面色沉冷。
母亲为避锋芒出家修行,心爱之人惨死宫中尸骨无存。他不能、也不想再像从前一样曲意应对玄凌的猜忌和试探,不想在他手下苟且偷生。
与其等因他无法掩饰怨毒痛恨的目光被玄凌怀疑,不如奋力一搏。
只是辜负了她的期许。也或许,江南折花,江北饮马,和他从来就没什么关系。
允礼是先帝最宠爱的儿子,他的诗书骑射都是先帝亲自教导的,先帝去后,怎么可能没给这个儿子留下一点后手?
战场上的交情,都是铁打的,年羹尧的嚣张跋扈,对将士们却很好,不然也不会屡战屡胜。
忠于年家的觉得皇上容不下有功之臣,唇亡齿寒,不免心冷,况且年家多是边将,此刻也救助不及。
不忠于年家的倒向了唐家,即使不想反,可已经打上了唐家的标签,以玄凌的性格,事后真的会轻轻放过、毫不介怀吗?
武官势力,如今尽在唐家掌控之中;文官势力,最近玄凌大兴文字狱,朝野怨声载道。
寡助之至,亲戚畔之。
甄嬛把孩子裹得严严实实,和沈眉庄一起往宫宴方向匆匆走去,没有哪一个谋反上位的人会留着被篡位之人的孩子,尤其是皇子。
此刻若不前去求情,真等他下了一个不留、全部诛杀的命令那就太晚了。
宫宴门口,玄凌的妃嫔儿女和兄弟手足一个跟一个走了出来,左右甲士带刀守在两侧。
看见甄嬛,安陵容离开队伍,无人阻拦,她走到甄嬛身边,在她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才又回到队伍了。
甄嬛心中惊疑不定,犹豫不决,允礼怎么会放过玄凌的儿子?但也顾不上多想就走上前去。
她和沈眉庄都在门口站定,缓了缓神色,郑重地跪在门口。
出乎意料,允礼居然肯见她。
甄嬛知道屋里只有玄凌和允礼,两人肯定在说私密话,没有让槿汐和浣碧流朱陪同,以免知道不该知道的事,沈眉庄扶着她走了进去。
殿内两个人都站着,玄凌肩背直抖,双手撑在桌上,猝然一推桌子,借力站起身来,甄嬛这才看见他的嘴角有血迹。
玄凌双目赤红含泪,嘶着声:“你放肆!她心仪之人是朕!”
他说完才恍然瞧见甄嬛,又是难堪又是羞恼,脸上涌起异常的红,红色还未全然退去,他像是被卸去了精神一般,全身又透出死气来。
允礼没有回答他,他抖着眼皮,眼里同样含着眼泪,血丝密布,下巴上长出了胡子,手握刀柄,全身散发着低沉的悲伤肃杀之气。